听水山庄分东、西二园,东园宴客,为主客起居与日常活动、议事所在,西园却专作赏心之用。二园由一条临水长廊牵连,对面为一块太湖巨石镂刻而成的远山,初看无甚特别,但若天光、月色、灯影摇动,透过石壁,便影成一幅幅山光水色、越女萤扇、莲舟唱晚。水面石林偶布,连成七星之势,似一把把青锋宝剑直入深潭。行走廊间,浮光跃影,白壁惊澜,更有远山之下飞湍争流,水声、蛙声连成一片,别有洞天。
行百十来步,但见曲水蜿蜒,流珠飞溅,于迟迟春日垂下一道虹桥,兰皋鹤鸣,百鸟翔林,攒云堆雪,玉树簪红,亭台掩映之间,无一处不是春色,东风把落英吹遍,缀成一道浓淡相宜的妆面。
众人三三两两,互相寒暄了一番,梁有期搂着两个歌姬与人交谈:“怪了,陶迁他人呢?”
那人道:“今日他叔叔也来了,陶迁怕是要晚一些。”
“哦?他叔叔也来了?”
“是啊,这可真是稀奇事,他叔叔已多年不曾出门了。”
说曹操曹操到,陶迁推着一人走了过来,与梁有期打了个招呼。
只见那人坐在木椅上,他面容清俊,只是常年没有外出,皮肤已变得很白,他眯着眼,似乎也已不能适应外界的光线。
一件小被盖住了他的下身,他的双腿已无法行走,肌肉已渐渐萎缩。
梁有期不由道:“这位便是陶家叔叔?”
陶迁的叔叔看上去却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陶然道:“见过梁公子。”
他的声音却已缓慢而嘶哑,好像已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
他不动的时候,还是梁有期的同龄人,但他一开口、一眨眼,便浮现出十足沧桑之色。
他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多岁。
陶然笑着道:“早听我这侄子说起来梁公子,只是未能一见。”
他略带调侃道:“今日一见,梁公子果然好风流。”
梁有期也笑了起来,他也已看出来,陶然和他们一样,他们都是同道中人。
“听说梁公子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崆峒,回来的时候还遇上了一场船难?”
陶迁道:“原来叔叔也知道。梁兄这一趟我也听人说了,当时情形十分凶险,梁兄这样的武林高手,却也差点回不来了。”
梁有期摸摸鼻子,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陶然又道:“听说梁公子在济海楼船上,是被一名剑客所救?”
梁有期道:“正是,便是我们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贺青冥。”
他旁边那歌姬埋怨道:“可不是吗,若不是有高人相助,你怕是要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小命都丢了。”
梁有期讪讪一笑,陶然忽然有一点感慨,道:“十多年前,我也曾对一人求之不得。”
“哦?”梁有期有些好奇,道:“那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陶然笑了笑,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梁有期一时陷入往昔的回忆中,他似乎透过天上左右游走的云彩,看到了远方的伊人。
“哼,你们男人啊,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却也不过是喜欢一张皮相而已。”
梁有期道:“你这又是吃哪门子的飞醋?”
“我吃醋?哼,我是吃醋,我不仅吃醋我还嫉妒,人家好歹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你呢?对着一个半老徐娘念念不忘,也没见人家怎么搭理你,还非要巴巴地凑过去……”
梁有期面色一沉,道:“珑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
“哼,那你有本事跟人家过去啊,有本事就别来找我们姐妹俩!”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二人已不再搭理他,携臂游园去了。
梁有期自觉颜面扫地,道:“对不住,让你们见笑了。”
陶然淡淡道:“女人使些小性子,都是寻常事。”
他又道:“梁公子若觉放不下,不如寻去吧。人生在世,有些脸面该舍下的,便该及时舍下。”
梁有期一拱手,道:“多谢。”
陶然望着他,感叹一声:“年轻人啊……”
他分明并不算老,却已很久没有感受到年轻的气息。
梁有期一路追去,然而□□曲折,又逢入怪石密林,一时却也找不见倩影。
他垂头丧气,正要原路折回,却听得花影细密之中,传来几道低语:
“想不到大重山这般气派。”
“哼,再气派又怎么样,不过是地方豪强,这些江湖门派,只懂得舞刀弄枪,贴了金身也变不了皇上。”
“陶兄,你莫忘了,现在已没有皇上。”
“可叹我望城陶家,几百年簪缨世家,竟不得不与这些粗人为伍,我那兄弟陶迁,更是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偏要去与梁有期称兄道弟。还有那梁有朋,仗着自己有几分势力,便耀武扬威,要来分走我陶家的产业,还美其言曰商谈、协作,他算什么,昔年霍东阁在世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抹桌扫地的!后来倒是攀龙附凤,借着老婆一路高升了。”
“昔年长安之乱,多少世家南迁?咱们能保得一条性命已然不易,至于这些绿林人士,无非是多给他们几分好处,当个看家护院的罢了。”
“我看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暴发户便要骑到我们头上去了!”
“陶兄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八大剑派,也已过了百年了。”
“哼,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唉,谁叫王道不兴,乱世之中,只有各凭本事,横行霸道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嗡嗡乱叫,一边吃着大重山的饭,一边又嫌弃这饭碗不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