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直没入一路薄雾中。
两人并肩而走,四下静悄悄的,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晨间,而是步入了长夜。
夜色也好,雾色也罢,总是会埋葬了很多人,很多事。
雾气渐渐散去,一尊巨大的头像缓缓向他们驶来。
荒草之中,一尊垮掉的地藏王菩萨头像微微睁眼,凝视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正凝视着它,一人一佛四目相对,就这么静静对望了好一会。
佛像脚下,是一块已近腐朽的匾额,饶是柳无咎目力极佳,也只能依稀辨认出“藏王村”三个字。
他道:“看来这里供奉地藏王菩萨。”
贺青冥的目光终于从佛像移开,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惜世上总有太多重地狱。”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走进入口,下到第一层地狱。
走了许久,屋舍也已显露真身,却依旧无一人声,没有形影,也没有神魂,连鬼怪也已抛弃了这个地方。
江风似已被定住身形,变作一滩几近枯竭腐败的死水,到处都是陈旧而溃烂的气息。
柳无咎道:“这里很不寻常。”
“哦?”
“小时候我四处流浪,曾经到过这样废弃的村落,越是安静,就越是危机四伏。”
他道:“虎狼狩猎的时候,往往也很安静,但如若猎物放松警惕,就会掉进它们设下的陷阱里,它们等的也就是这么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贺青冥道:“你认为他们就在附近。”
“不错,而且离我们不远,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们徘徊不前,不敢近来。”
贺青冥垂眼,似乎看了仍有些斑驳的左手一眼。
他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
柳无咎道:“也许看不见,但可以闻见。”
他闭着眼,轻轻嗅了嗅,道:“我能闻见鱼腥气和腐萤枯草的气息,还有飞虫破土、蜂蚁筑巢……还有春天里一丝晚来的花香,花香里有你身上的檀香。”
他瞧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怎么,已不太敢瞧着他。
贺青冥只笑了笑,道:“这里也有花香么?”
柳无咎点点头,道:“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春天,也总有一缕花香的,何况这里还是江南。”
贺青冥忽道:“哪怕这个地方早已坍塌、堕落,哪怕它已化作一片焦土?”
柳无咎道:“哪怕下到地狱,到了春天,地狱里也要有花香。”
贺青冥若有所思,又道:“那些人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道:“他们无处不在。”
到处都是他们的气息,但到处都没有他们的痕迹。
村子中央有一口井,井口小而窄,井道却深不可测,井水已近发黑,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两人走了一路,却都一无所获,柳无咎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心下又觉有一点奇怪,道:“这一路走来,他们好像是有意避开我们。”
他看了看贺青冥,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避开,是不是?”
他道:“我不太了解人,可是对于野兽,我却比你要熟悉,能够震慑一群野兽的,一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的东西。”
“他们避开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柳无咎定定看着他,道:“你到底瞒了什么?”
贺青冥道:“无咎,你我已约定不再过问。”
“可是我不能不问。”
柳无咎颤声道:“我听过你的梦呓,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让我去寻朋友,去寻喜欢的人,我本以为你是要推开我,是不要我,可是……你其实是要离开我。”
贺青冥默然了一会,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是没有办法。”
人生总是求不得,生不得欢愉,死不得归宿。
柳无咎心头忽然刮来一阵恐惧,他道:“是没有办法走,还是没有办法留下?”
贺青冥道:“江湖又岂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柳无咎却道:“无论你要走还是要留,我都可以陪你。”
贺青冥却只看了看柳无咎,又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竟透着一点苦涩。
若不是柳无咎,也许他也不会这样挣扎。
他毕竟已舍不下他。
他已有舍不下的事,如今又多了一个舍不下的人。
要是没有彼此,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会活得痛快得多。
古井无波,这样一口死井,本就是毫无波澜的。
只有活着才有波澜,才有贪欲、嗔怒和痴怨。
这一口井水竟然泛起了一点波澜。
顷刻间,整座村子都似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