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后半夜了。
夜里总该有人,有人的地方,也总该有梦。有的人是美梦,有的人是噩梦,也有的人只做白日梦。
沈耽也做了一个梦,他做的梦不算多,也不算少,但这一个梦,他已分不清是好还是坏,是吉还是凶。
他不是爱做梦的人,可是梦里的人是他心爱的人。他也只为了他心爱的人做梦。
他梦见了阿芜。他梦见了他的枕边人,他那已许下白首之约的未婚妻子。
阿芜总是离他很近又很远,像海浪轻拍着海岸,等海岸醒过来的时候,潮水已经褪去,潮声已远在天边,原来海浪已金蝉脱壳,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躯壳,海岸拥有的也不过是一滩很久以前的泡沫而已。
沈耽有时候觉得阿芜也是他的泡沫,看着很美,又那么多姿多彩,但轻轻一戳就破灭了。
他得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影子在太阳底下,当然有很多种样子,但没有一个样子,是阿芜本来的样子。
阿芜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可怜的,也总是爱娇的、活泼的,她善解人意,千依百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答应,无论他做什么,她都顺从——天底下有不少男人,都想要阿芜这样的女人。
但沈耽不是他们,不是因为他比他们高贵,也不是他比他们勇武,只因为他是真心爱着阿芜。
他爱着她,所以他爱她本来的样子,他要的不是奴仆,不是管家,他只要他的妻子。
可惜他的妻子只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影子。
沈耽已有些惶恐。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他竟怀疑她,怀疑她的模样,她的身姿,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他本不该怀疑他心爱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怀疑。他不得不去分辨她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他对阿芜说,小骗子。
他说,你从未说过真话。
她却说,我说过。
梦里她又抱着他,他却不看她,他害怕又被她欺骗、迷惑。
她说,我爱你。
爱?
沈耽感到一阵莫名的讽刺,他嘲弄地说,尽管他已不知道是在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他说:“欺骗也算得爱吗?”
他终于挣脱了她,她并非他的对手,可是他为了挣脱她,已精疲力竭。她说:“你要去哪里?”
他说:“去找真相。”
沈耽终于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躺在他和阿芜的屋子里,但阿芜已不在他的身边。
屋外还是闹哄哄的,原本睡着的人已被吵醒,原本难眠的人也更难入睡。新的一天,所有人又不得安生。但新一天的太阳还没有到来,所有人只有继续在黑夜里苦苦煎熬,或是苦中作乐。
屋内却有四个人。四个男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未婚妻子。
沈耽心下叹气,他实在不该还想着她。何况这里只有四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有时候,有的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男人。
阿芜却是女人中的女人。再没有女人比她更像女人。
沈耽不再去想那一个女人,只看着这四个男人。
巧的是,四个男人,他都认得。他们一个坐在他床边,一个在床边站着,另外两个一个坐在窗下,一个站在门外。坐在他床边的是顾影空,他似乎刚刚为沈耽诊脉;旁边站着的是上官飞鸿,他的衣裳是新换的,头发却还湿着,他腰上佩着两把剑,一把是他的佩剑缘生,一把是他未婚妻的佩剑浮生。浮生和缘生也都湿着,却又更锋利了。距他们不远处,坐在窗下的是贺青冥,他刚刚在处理青冥剑上的裂痕,但沈耽看不见了,青冥剑已又回到了它该回到的位置,它在贺青冥的腰上,而贺青冥的腰已被披风掩住。贺青冥旁边的是柳无咎,柳无咎也总是在贺青冥身旁,他站在门口,沈耽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门口,只知道屋子里没有漏进来一丝冷风。柳无咎站在那里,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但沈耽不小心看见他总是在看贺青冥,而且总挑着贺青冥不看他的时候。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似乎只有在看着贺青冥的时候,才不那么高深莫测。
这四个人齐聚一堂,神色都算不上好看,若一眼望去,只会让人以为这里是审判嫌犯的刑堂。
沈耽只打量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顾影空道:“醒了?”
他笑着说,但他眼角并无笑意。
上官飞鸿道:“沈公子感觉如何?”
上官飞鸿没有笑,却让人觉得他似乎在笑。
他们可真是奇怪。
江湖上奇怪的人不少,沈耽并没有在意。他道:“无碍,只是被一个人打晕了。”
顾影空道:“你认得那个人吗?”
沈耽沉声道:“我只知道他掳走了我的未婚妻。”
顾影空挑眉,又道:“我以为他应该认得你。”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