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的声音愈来愈低,又愈来愈轻了。
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很轻盈的梦里,他被梦包裹着也温暖着,渐渐入了天明。
这是他十二年来做的第一场好梦。
醒来的时候,他看着枕上不属于他的压痕沉默了片刻,而后被柳无咎香喷喷的早饭叫走了。
柳无咎给他盛了碗粥,他决定改药谱为食谱,为贺青冥补一补身体。
贺青冥吃了两口,忽又停箸。柳无咎道:“怎么了,不好喝吗?”
贺青冥道:“昨天晚上,我好像梦见了我母亲。”
柳无咎脑门硬生生挤出来一个斗大的问号。
贺青冥看着他,道:“我梦见她抱着我。”
斗大的问号咣当一下掉地上了,柳无咎脸上微微发红,只装作若无其事道:“她毕竟是你母亲。”
贺青冥又道:“可我四岁过后,她就不再抱我了。梦里她抱着的却是现在的我。”
柳无咎只好改口:“那毕竟是梦。”
“是么?”贺青冥笑道,“可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梦。”
柳无咎呛住了。贺青冥道:“无咎,我早教过你了,吃饭要细嚼慢咽。”
柳无咎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有苦说不出。
他道:“你慢慢吃,我去准备车马。”
柳无咎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踢倒了凳子。
贺青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柳无咎听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笑。
笑虽然于他们而言已没有用处,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柳无咎怕贺青冥热到,于是在车顶上洒了好些冰凉的井水。贺青冥如今也像水做的,一会怕冻着了一会又怕热坏了。
贺青冥总结道:“你只怕以后做不好父亲。”
柳无咎当然很不服气,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你怕是会惯着孩子。”
柳无咎却想,对你怎么能一样?
日头升得很快,落得也很快。
夏天总是毛毛躁躁、匆匆忙忙的,生怕耽搁了秋天的时间。
贺青冥他们却慢悠悠的。他们虽然说要赶路,却似乎很享受路上的时间。这一带还是唐门的地界,路上既没有坏人也没有麻烦人,只有初夏的花丛和花丛里翻飞的鸟雀蜂蝶,还只有他们两个。
正午的时候,柳无咎停了下来,贺青冥叫他进到车厢里,递给他剥好的荔枝,道:“热不热?”
“我戴着帽子呢,今天日头还好,何况咱们在十二峰下,有林荫遮着。”柳无咎囫囵吞了一个,又吐出来果核,正不知道往哪里吐,贺青冥却已顺手接了,放到身后的果篮里。
贺青冥道:“再走一个时辰,便出了十二峰了。无咎,你已赶车赶了一上午了,待会吃完饭好生休息一阵子。”
柳无咎应了,又抓起来几颗荔枝,却被贺青冥拍下来一颗,轻斥道:“荔枝吃多了上火。”
柳无咎道:“就一颗。”
“不行,你吃了一颗又要一颗。”
柳无咎道:“东坡先生还说‘日啖荔枝三百颗’。”
贺青冥道:“可惜你没去过岭南,那是‘一啖荔枝三把火’。”
柳无咎吃不成荔枝,只好睡他的大觉去了。
车厢不比房里宽敞,柳无咎坐着没什么妨碍,躺下了才发觉他近来个头蹿的太快了。柳无咎嘟囔道:“明明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我还特意从盟里挑了辆大车。”
贺青冥揶揄道:“只怕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
柳无咎懊恼不已,站起来却又磕到了头。贺青冥让他半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睡觉。柳无咎结巴了一下,道:“你,你不睡吗?”
贺青冥道:“我今日已睡的太多了。”
“哦。”
贺青冥怪道:“你怎么还往那边坐了?”
柳无咎还没找好说辞,贺青冥却似乎恍然了,道:“你怕硌着?”
柳无咎道:“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
“我……我头太重。”
贺青冥瞧了瞧他。
柳无咎已全然长开了,他脸小头也小,周身比例近乎天人,脑袋似乎重不到哪里去。
这种毫无现实依据的借口当然被贺青冥冷酷无情地驳回了。
睡觉总是要平心静气的。枕在贺青冥的膝上,柳无咎自然不可能静心,更不可能很快睡着。
他不知道他虽闭着眼,眼珠子却还在躁动。贺青冥道:“你也要我为你助眠吗?”
“……嗯。”柳无咎看似淡定,实则仓皇地道。
贺青冥道:“我唱的不好,还是念诗吧。”
于是他念起来诗,好巧不巧,正是《诗三百》第一篇。
柳无咎道:“为什么是《关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