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察觉她问得古怪,因自己身上也着了水,冷飕飕的,故未及多想,只摇摇头:“不曾见过。我的差使并不在这边。”
那少女一时如释重负,紧绷的身子明显松弛下来:“多谢你。”
江流春扶着她,就近寻了间空的宫室避风,厢房内瞧着久无人居,柜中有些旧衣,叠得整齐,收得干净。江流春见少女冻得发抖,便取了一套给少女换上应急。
她顾及不问自取甚为失礼,便四处寻纸笔,打算留个字条,来日送还衣裳。然而环视一周,一无所有。江流春低头瞧见自己手腕上那枚德妃赏赐的绞花镯,略一思忖,便脱了下来,放在了柜子那叠衣裳旁边。
少女换了衣服,面色好转,神情却仍呆滞而绝望。江流春不好相问,转身离开又担心她又往水里去,正尴尬间,忽然想起食盒里除了给竹苓带的蒸饺,还有一包松仁牛乳酥糖。
这也是裴少膺信里给的方子。新鲜牛乳兑了糖,熬至金黄冒泡,倒入烤香去皮的松子碎和黑芝麻。牛乳糖裹了松子碎在热锅底一滚,松子特有的清香气便飘了满室。趁热切成指肚大的小块,小巧可爱,一口一个,酥脆香甜。
这糖熬起来费功夫,做的本就不多,一出锅便被串门子的陈昭媛连哄带骗地从德妃处讨去了一半。最终落到她手里的,不过这小小的一包。
于是,她在心里默默跟竹苓道了声歉,便把那包酥糖递给了少女:“我自己做的,给你尝个新。”
少女愣了一下,憋了许久的泪水滚滚而出:“我想回家……想我娘……我不想学这些吹拉弹唱取悦人的玩意儿……我也不想整日都有人盯着我……”
少女摊开了手,手心是戒尺的痕迹,手背上有微微的针孔,瞧着十分可怜。江流春以为她是教坊新来的歌姬乐女,心中虽看着气愤,此刻却也不好拱火,毕竟歌姬乐女身份如此,怂恿她反抗权贵还不如劝她自行服用耗子药。
她只得安慰道:“教坊的教习姑姑向来严苛,你既来学艺,总得走这一遭。日后学艺有成,自有好前程在后头。”
少女听了这话,眼泪越发汹涌,摘下那对耳坠子,泄愤一般地向远处丢去:“谁稀罕……谁稀罕那好前程!”
江流春微微摇头,起身去拾那坠子。少女仍在背后自顾自哭诉:“我只想回宫外去。帮爹爹和哥哥看着油铺子有什么不好呢?帮娘打理菜园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并未读过多少书,却要我吟诗作对。我并未学过音律,却要我歌舞弹唱。我说我做不来,便骂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本就是乡间田野的苇子,何必强装富贵花惹人笑话……”
江流春听她如此自轻,下意识要安慰她,却又觉得这话并无毛病。若把日子过成淑妃那般处处受刁难白眼的境地,倒真的不如到宫外去做个油坊西施,田产铺子拿捏在手里,若有缘法,再寻个可心可靠的夫君,自在一辈子。可叹这芸芸众生,大都命不由人。
少女哭了半晌,身子不自觉地倚向江流春,喃喃道:“你可知宫中之人何其势利!先敬门第后敬人,若没个显赫出身,学些什么都有人在身后戳脊梁骨。单拿弹琵琶来说,弹得不成调,便说你是熬油俗手奏不出雅声;若弹得好了,又说匠气十足不得风骨。不管怎样努力,总归是落不得一句好话,那又何苦来讨人嫌呢!你看我芸姑母,委曲求全十几年,可得人说她一句好?”
少女说到此处,猛然省过神来:“不……我怎可跟你说这些……”
江流春忙道:“我并不知你姑母姓甚名谁,能去何处多话?你且放心便是。”
少女站起身来,打开松子糖纸包,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又将其余的包好,递回江流春手中:“多谢你。”
江流春以为她客气,正要说话,少女道:“一颗便够,多了该被人发现了。”
江流春目送少女离开,这才放下心来,去找竹苓。
竹苓正在照方抓药,听见江流春进门的动静,只微微抬头看一眼,便又低头做自己的事,口内道:“我正忙,便不让你了。你若口渴,炉上温着茅根百合水。”
江流春素晓竹苓性情,见她如此,心知是原谅了自己当日欺瞒,心中欢喜。于是她献宝一般把那碟蒸饺捧了出来:“那我为姐姐红袖添香。”
竹苓唇角微弯:“贫嘴讨人嫌。”
江流春瞧着蒸饺冷了,有些懊恼:“来的路上瞧见个教坊新来的小丫头要投水自尽,我陪着宽解了几句,没想到耽误了这饺子。”
竹苓有些讶异:“我朝宫规,教坊中人天黑之后非经传召不得擅入内宫,如何会来内宫池畔寻短见?她若让人瞧见,早给人处置了。”
江流春便细讲了方才之事,只是隐去了“芸姑母”那一节。竹苓忽然抬起头来,皱眉道:“十四五?怎生打扮?”
江流春回忆道:“单穿了一件粉紫色的寝衣,怪可怜见的。对了,耳上戴了一对赤金镶鸽血红的大坠子,瞧着沉甸甸的,颇有斤两。”
竹苓变了脸色:“这对坠子是司衣司孝敬给太后的!这少女恐怕是太后给陛下安排的新人。你说你到底是什么运气,怎么送个饭都能遇上慈安殿的人!”
江流春难以置信:“她还那样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