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通侯府角落有一棵柿子树。
方应看下朝回来寻了一圈没见人,叫了下人来问,才在后院看到了正抬头专心盯着柿子树瞧的小姑娘。
“这个能不能吃?”
她没回头,仿佛在自言自语。方应看有些好笑,便在原地站定,看她高高仰着头瞧柿子,挺直的脖颈像是自在门展翅欲飞的仙鹤。
“方应看,我问你呢,这个能不能吃?”
噢?原来早就知道他来了。方应看挑了挑眉,施施然走近她,顺着她的视角看了过去。“为何不能?这么好奇,摘一个便是。”
她小声嘟囔了几句‘确实这里的东西都能直接吃’之类听上去奇奇怪怪的话,“算了,这柿子映着墙还挺好看的…就让它留着吧。”
“想吃柿子?听闻三合楼最近新到一批火晶柿,让彭尖去买。”
“那倒也不是,”她挠挠头,“就是刚好晃悠到这里……看到这棵柿子树长得极好,所以过来瞧瞧。”
“这柿树是汉中移过来的富平种,味甜可口,侯府年节也常直接采摘来用。”方应看瞧见她的眼神一点点亮起来,心情极好地摇了摇扇子,“真不想尝尝?”
她被说得实在好奇,便运起轻功上了树,抬手挑了一个橙红饱满的柿子才翻身跃下了树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抬起的手只拂过她的衣角。她摩挲了几下手里的柿子,“其实是我有点好奇这柿树为何在此。柿子寓意吉祥,长得又好,却种在这墙角?”
“侯府吉祥足够多,不差这一棵。怎么,你嫌不够,还要给我送点‘吉祥’?”
方应看话里有话,但小姑娘捧着柿子,明显没明白他的意思。她眼睛亮晶晶地瞧他,“好呀。”
“那就祝你……柿柿如意。”
壹、
…
……
干燥的空气、沙子的触感、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带着熟悉口音的大声谈笑。
方应看缓了好一会才感觉神台清明。他闻声抬头,还没琢磨出这种隐约的微妙感是怎么回事,便瞧见了眼前的景象。
………………碧血营。
他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明显小了一圈,但已有练枪老茧的手。再往上看是熟悉的衣物,用的是当年从军时义父赠予他的、比旁人更好的衣料。
方应看第一反应是他又在做梦了。有她在侧,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噩梦,抱着她入睡甚至能体会到一丝寻常的安稳滋味。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方应看搓了搓手指,触感过分真实,并不像以往的混沌梦境。他还在体会这种奇妙感觉,就听见有人远远叫他。
“小方!坐那干嘛,过来喝酒!”
方应看还没做出反应,便听到自己开口回应:“来了!”
方应看一愣。这具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往人群走去。他像一个被困在躯壳里的灵魂,能见其所见,感其所感,仿佛一场身临其境的皮影戏。
“我说老王你少喝点,大帅好不容易赏给咱们点酒喝,你可别一下子喝完了!”
“怕甚么!那些孙子被咱们打的龟缩大漠,难得有酒,喝两碗又不妨事。”
“这么久没杀辽人,还真有点手痒。这个把月,怎么一直守在营地啊?”
“好小子,没战事你还闲起来了?”
“大帅那边约摸又有啥事了,还不是朝廷那些饭桶……”
方应看看着年少的自己坐了过去,也跟着拿了一碗酒。酒味浅淡,他一闻便知。营中的酒能有多好?这些将士说着不醉不归,心里却都拎得门清,不会让自己真的喝醉到无法夜起杀敌。
方应看已然知道这是在何时了。他余光瞧见放在一旁的那柄枪,心沉了下去。
第二日夜,辽军便会突袭。火烧营地,伤亡惨重。纵使碧血营将士个个久经沙场,也抵不过辽军来势凶猛出其不意,抵不过……自己人的背叛。眼前一同喝酒的将士,约摸一半要死在辽军突袭的大火中,另一半,也大多都埋在了荒无人烟的碧血黄沙里。……也是他撑着枪,从火海大漠里爬出来的那一日。
“对了小方,你瞧瞧这个。”旁边人喊他,给他递来一块东西。他接过一瞧,是一个干皱的柿饼。
“看那送来的粮草里有这玩意,就给你抢了个。”旁边人拍拍他肩膀。年少的方应看有些无奈:“陈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被叫做陈哥的人哈哈一笑,“你也就这时候像小孩子。哎,老李,来了!”
陈哥被人叫去喝酒,年少的方应看拿着柿饼,独自在篝火前坐得笔直。火焰摇晃跳动,他耳边是热闹的将士笑骂,遥遥传来大漠的烈烈风声。大漠月光亘古不变,人间却已过了十载岁月,面目全非了。
方应看越过这十年的时光回头看,才发觉往事全都历历在目,枪尖热血从未冷却。只是这幻境未免也太过真实,难道当真时光回转,重来一次?这即便用鬼神之说解释,也太过荒谬。
少年人低头咬了一口柿饼,甜涩在口中蔓延开来。在边疆军营能尝到此物,实属不易。方应看还在思索,便感觉眼前画面渐暗,耳边声响也逐渐远去。冥冥中似有一种力量要将他撕扯出去——
要结束了?
啪嗒。仿佛蜡烛被吹灭一般,声光彻底远去,一片黑暗。
贰、
…
……并没有结束。
眼前光亮还模糊不清,此地冲入鼻腔的空气却已让人一个激灵。与方才碧血大漠的味道不同,大漠里呼吸都是粗糙的,带着沙子和血腥味;而这里充斥着酒气,芬香馥郁,一闻便知是千金难买的好酒。酒气中更混杂着浓艳的脂粉香气,直直让人坠进奢靡的温柔乡里。
方应看一扫酒桌众人,便已知这次的幻境是在何处。若说碧血营中的战友脸庞已有些模糊,令人难以回忆,这里的反倒都是些熟脸庞了——方应看一瞧便知。
“方应看,来,喝!”酒席主人冲他举杯。
少年方应看端起酒杯,遥遥一碰。此时的他已穿上月白的文武袍,将发冠高高束起,一副少年的风流姿态。
前不久,他刚入京继承神通侯位,便出入烟楼曲馆,逗犬玩雀,与权贵子侄相交。这时的他还太年轻,纵然已心有沟壑,却仍有力所不及之处——譬如,他还不太擅长喝酒。胃里传来隐约不适,少年人却已神色自若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量!来来,吃菜……”
方应看感受到杯中酒下肚,带来刀割般的痛感。以现在的他来看,巧妙的不喝酒、或是假装喝下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使面前人更快与自己交心的说辞也比比皆是。上一轮幻境他已经发现,是否控制这具身体只在一念之间。但他没有动作。
方应看近乎冷漠地看着少年人面不改色与他人谈笑,然后借口香炉烟熏起身离席。看着少年的自己将刚喝的酒吐出来,嗓口皆是钻心痛感也未发一言,默默整理好仪容,又像没事人一般回到了宴席上。
当年,他与京中纨绔子弟喝了几个月的酒,到他开始收编自己的江湖势力时,已是千杯不醉。要走到高处,这些——都是必须的。方应看想。
酒宴的主人被身侧美人喂了几口柿子,兴致盎然地推了一盘给他。正值深秋时节,各地优质的柿子被源源不断送进京来,以便达官贵人享用。盘中柿子饱满晶莹,一看便是精挑细选出的好品种。当年他在碧血营时,尚不知柿子与酒同服会使体内寒气过重,引起肠胃不适。现在的他已然知晓,却恍若不知一般拿过来,吃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眼前画面逐渐暗了下来。酒宴主人与他勾肩搭背互道兄弟的景象逐渐远去,方应看忽然记起,他曾经也是有过埋在心底的年少心事的。
少年时的他,也曾希望来日能有一个不需要阴谋算计、可以真心以对的人。但他越往上爬,就越明了这究竟是多么微渺的奢望。
便不再想了。
叁、
从年少酒宴过后,方应看又看了许多场他人生的皮影戏。每场戏选择的时机都巧妙,几乎都是他布局的关键一刻,倒可说是他大权在握的记录。每次都如此巧妙,难道有人在暗处观察,准备对他不利?方应看在他的身体里暗暗审视了四五场幻境,却没什么异常——甚至过于真实,让人觉得这并非虚假。
但普天之下,这种奇事当真存在吗?……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有这种能耐?
…
在酒席睁眼之时,方应看已然明白了这奇境的规则。
前往下一时刻的方法也简单,吃柿子。柿饼也好,糕点也罢,只要吃下即可。方应看回想起进入这奇境前与她同吃的三合楼火晶柿,皱了皱眉。
这次奇境里的他已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神通侯,汴京无人不晓。方应看照例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眼神却凝住了。
神通侯设下的酒席,众人交杯论盏,热闹非凡。席中一人执酒杯却未饮,似乎在想些什么,脸上表情倒是平静。
陈涵之。
方应看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陈涵之。他难得无言,心念一动,便接过了身体的控制权。方应看摩挲着手中精致的酒盏,……阻止陈涵之在酒席上慷慨陈词?……提前解决陈涵之上书的最后一道障碍?还是……
……
曾经陈涵之对他说,不要救他。有的人本性太干净太硬脆,走上这条路时,便已注定了结局。
……
他阻止不了。
并非阻止不了这一次。但陈涵之只要心间仍有银杏飘过,那便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诸位……”
陈涵之站起身,如他记忆中一般开始痛批时政。陈家儿郎,文采斐然,掷地有声。方应看便又听了一遍,直到陈涵之走上前向他祝酒,掷杯于地,微微拱手后转身离去。
方应看也如之前一般,只扬手叫了乐官和舞姬,席上又是一片歌舞升平,推杯换盏。
以如今的他,再听陈涵之慷慨陈词一遍,更是无言。他的这条道艰险且长,非一时之功,走上这条道路更要将名声全部抛却,任雪羽沾污。更何况,即使这一次名单送到了皇帝手中,结局也不会改变……当今的浑浊世道,终究是一个陈涵之难以撼动的。
方应看突然对眼前的歌舞升平有些厌烦。他面色不虞,旁人只以为他是因陈涵之出言不逊而不悦,皆不敢来触他霉头。
方应看放下酒杯,垂眸一扫,从桌案上拈起一块柿子糕来。
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