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听起来就像是仿生人能梦到电子蝴蝶一样。”拉帝奥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片刻沉默后，他忽然轻微摇起头，不打算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走吧。”

虽是一起登入游戏，不过银枝在指定位置站了两秒，才等到拉帝奥的出现——映入眼帘的并非教授真实面容，而是一张俊美绝伦的石雕头，发丝向后卷起好看的弧度，别着熟悉的月桂枝。

拉帝奥向前迈了一步，坠地的长袍如莲般向两边轻轻绽开，视线顺着白皙的腿脚往上看，是束缚腰身的星月形状的链条腰封。衣领微敞，优美肌肉显露无遗，在层层交叠的金色链饰，和钴蓝色水晶吊坠的映衬下，有着圣洁的美感和迷人的力量感。

“哒、”拉帝奥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臂环撞击链条，发出清脆的声音。

“认不出我？”他的声音在石雕头里传出来，显得有些模糊。

银枝回过神，他弯起唇角笑了声，话声诚恳，“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很美，不由得看得久了……拉帝奥教授，当银月隐晦，众星消失，黑暗亦不会延长。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你的洁白、神圣。”

拉帝奥罕见的，沉默了有一会儿。

银枝的微表情分析在石雕头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无法判断拉帝奥听到这句赞美的心情，但据经验分析，拉帝奥应该是“害羞”了，尽管拉帝奥已经明白自身的价值无需外界评判，他也不在意。

世人对拉帝奥教授百般注解，认为他清高孤傲，言辞刻薄，所谓天才结果连天才俱乐部都没能成功加入，不过是自大轻狂者罢了。可碍于他的身份地位，那些人又不得不伪装。总之，背地的尖酸挑刺和表面的虚与委蛇，拉帝奥见过也听过不少，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别装了，不累吗？

——正是有“蠢货”的衬托，银枝的真诚才显得尤其突出。

银枝知道，拉帝奥是一位面冷心软的很好的教授，他发自内心地赞美教授，教授偶尔保持沉默，表现并不从容。值得一提的是，他赞美教授的频率实在太高，如今教授已经不会让他“闭嘴”“滚开”——银枝觉得自己大有进步！

两人不同的状态并未持续很久，拉帝奥很快恢复如常，他转移话题，带着银枝去了一个地方，目的是为了进行爱的初步模拟。

银枝听了听，发现教授只是让他观察NPC和玩家，却没有说这个观察需要得到什么结果。他只好根据拉帝奥的“指令”展开多方面联想，认为拉帝奥不会只是要冰冷的数据反馈，仿佛填写案件报告一样的结果，跟“爱的初步模拟”这一主题不符合。

观察需要相对长的时间、相对好的耐心。

五天都在同样的位置分析自己的观察对象，银枝时而会冒出“我跟拉帝奥教授好像是侦探”的想法。不过，今天拉帝奥教授要验收成果，他荒诞的联想不能再这么继续延展下去。

银枝眨动眼睛，重新将自己的目光放到了两个NPC身上。

从言行举止得知，女NPC跟男NPC的关系不止一层，他们是上下属关系，并且正处于暧昧阶段。从对话判断，女NPC真正动心的时候，是自己在公司加班到凌晨三点的时候，男NPC给她带了一份夜宵，还亲自给她盖外套，送她回家。

银枝不理解爱的发生，但他知道人类对加班的怨念究竟有多大，而NPC并非工作狂，“为什么她会爱上让自己天天加班到凌晨的直系领导？”

“是在解析，还是好奇？”

“困惑……也有些好奇。”

“很好。”

拉帝奥微仰下颌，“那这一对呢？”

银枝看过去，眉头微微皱起，“从她的表情中，我读出了深深的哀伤。她渴望能见到游戏中边缘的NPC——那位在葛琳庄园细心照料花园的比达。然而，比达终究只是一串被日复一日刷新的数据，无法对她的情感给予任何回应。”

“假设游戏NPC也会觉醒，拥有自主意识呢？”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银枝沉思片刻后回答：“当物体被赋予了情感与思想，他和她在本质上或许趋于相同。”

“很有意思的回答。”

拉帝奥哂笑了一声，阳光洒落在石雕塑造的头模，仿佛在英俊无比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秘的金辉。光影交错间，石雕头的每一处线条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得更加立体而生动。

银枝静静凝视着他的面容，听到他说：“我曾经拆解并读取过仿生人的脑芯片，记忆的片段往往充斥着虐待、暴力、血腥以及杀戮的场景……”

“人们通常不会期望，这些化学合成材料的人造机体，能够具备好奇心或同理心。它们天生缺乏道德观念与家庭观念，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是尚未苏醒的无差别杀戮工具。”

——你不一样。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偏偏就是，银枝读懂了。

■■…□……

这是银枝第一次跟拉帝奥外出，前往第二个模拟温室。

垃圾星并无风景，黄沙弥漫，路边更有不少锈迹斑斑的金属残骸，跟面目可憎的杂草堆积在一块，真无愧于这个星球名字。银枝在副驾驶的位置坐得板正，碧绿色眸子就落在那片堪称垃圾堆的地方，眼神毫无嫌弃，反而亮晶晶的，充满欣赏。

“你在做什么？”拉帝奥的声音带着疑惑。

银枝闻言便侧过了脸，神情无比动容，“啊…生命实在伟大！”

拉帝奥不懂他为什么忽然发出感慨。

“在这片荒凉如废土的星球上，它们不畏困苦，茁壮生长。这份坚韧与执着，如同星辰照亮了这黑暗的宇宙，实在令人钦佩！”

拉帝奥看了看那些杂乱的野草团，继续保持沉默。

银枝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拉帝奥教授，我内心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我想向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外来生物，阐释「纯美」的意义。我渴望它们能够理解，并且感受这份美，进而让「纯美」在这星球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可它们是植物，难道你还会植物语？”

“「纯美」无需言语诠释，其如无声的乐章，只需轻轻拨弦，便能察觉到纯粹而动人的美好。”

“恕我冒犯。”银枝轻轻牵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教授，每一个生命都被「纯美」默默滋养着，只要用心感知。”

隔着纤维制的防护服，属于仿生人的温度在掌心下仍然明显。

“…真是意外啊。”拉帝奥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稍微用了些力气，抵着那个镶嵌着仿真心脏的胸膛，这里跳动频率如此稳定，就像永远不会出错的机器。

“银枝，不会有人像你这样，也不会有仿生人像你这样。”

话音落下，银枝不禁顿住，连眨眼的动作都忘记了。

——既不像人，也不像仿生人，那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银枝不禁想起了上次的对话，拉帝奥无声的“你不一样”。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如果都不一样，那他跟什么才是一样？

银枝不解，他企图提问，但是教授眸中神色意味深长，轻飘飘就堵住了他的喉舌，让他不能够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好在，拉帝奥已经收回自己的手，并撤回至最佳距离，“不必多想，只是想表达你的独特以及纯粹。”

“原是如此……”银枝眨了眨眼，牵起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拉帝奥教授，虽然我与大多数人类都未有深入的接触，但也认为您是与众不同的。您在寰宇间始终传播真理，以知识治疗思想之病，无愧于「真理医生」之名。”

拉帝奥微挑眉梢，哼笑了声，“与其恭维我，倒不如说说，作为仿生人，你又是如何看待真理？”

“我并未完全参透。但是……真理从来都是最简单、最朴素的，如同那无垠宇宙中最纯净的光束。”

“它不需要华丽的辞藻来修饰，更不需要额外的解释来衬托，正如一个真正美丽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饰都是多余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车内陷入了一片静谧，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银枝始终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如此单纯而又虔诚地注视着拉帝奥教授，直到后者翻动了一张书页，只留给他一张侧脸，以及微微上扬的唇角，“不难理解。”

他轻声说道：“真理会躲开不洁，唯有纯粹方可接近。”

那句话的分量想必很重，因为银枝感知到教授的心跳声微微加快了。

阳光透过防护玻璃洒落在车内，薄薄的，拓在拉帝奥的脸上，使得那抹浅笑更是无处藏匿。银枝突然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尤其是听到教授谈论起真理，那道温和的声线，并非一贯不苟言笑的神情。

■■…□……

模拟世界一如既往的新鲜热闹，银枝上线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围绕着同一件事大肆谈论，每一个人宛若戴上了共同的面具，神情倨傲，如同上位者对蝼蚁的挑剔，语气都透露出浓浓的嫌弃。

“X-型仿生人都逃到83区了，没准不止一个，就像恶心的蟑螂一样。”

“这些仿生人就应该被彻底消灭，留着他们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说不定哪天就反咬我们一口。”

“已经反咬了，你不知道这群自称觉醒的仿生人天天兴风作浪，组织其他仿生人反人类政策吗？4区都被炸了好几个街道，死了49个人……估计那个仿生人是被治安警察或者赏金猎人追杀到83区的。”

“仿生人不是有‘机器人三大定律’吗？”

“可笑的三大定律，他们可会钻定律的空子了，因为‘意外’而受伤的人类，怎么能算到他们的责任，而死人也算不上是人。”

“83区抓到的仿生人，电子脑被拆除了，专家从他的脑中读到了很多血腥的画面。这群杀人机器，会好奇人跟仿生人有什么不一样，于是剖尸、肢解，它们甚至豢养人类，将笼子变成猎场……”

“天啊，这也太可怕了！我听说X-型仿生人聪明得很，学习能力很强，感觉就是……有血有肉的人。”

“是，也不知道生产X-型仿生人的研究员怎么想的，简直是把我们害死。”

“要我说，所有的仿生人应该销毁，机器都会反击人类，那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诞生。生产仿生人的罪魁祸首也应该赶紧死掉，最好死在仿生人手上。”

“可是，他们也是生命啊。”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他们不全是坏的，我们不应该以偏概全。”

“哼，什么生命不生命的。”一个男人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们不过是人类制造出来的工具而已，怎么可能和我们相提并论？”

“死的不是你，你当然会这么说。我看你很在意仿生人的感受，你不会是那群愚蠢的机性恋，喜欢仿生人吧？哈哈哈快看啊，这里居然有一个机性恋——”

银枝原本想帮帮那个被所有人用语言围攻的人，可没等他开口，对方就下线了。

唯一引起细小波澜的小石子沉入了海底，海面还是那个海面。

他们还是站在一切人之上。

夜晚比白天更加寂寥，垃圾星没有霓虹的夜色，有的是苍白的月光，穿过薄雾沉进简易的临时小屋。拉帝奥的防护服还穿在身上，胸口跟下摆的位置有电流液的痕迹，以及一些聚合物残留的废片，他一进来，空气开始流动有刺激性气息。

银枝大惊失色，“教授，你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拉帝奥从容不迫地解开衣袍，丢给了机器人助手，“路上遇到了一个X-型仿生人，你的同类。”

“你受伤了吗？”银枝最关心这一点。

精密的电子眼在拉帝奥身上扫描，从头到脚，各个细节处都不放过。

拉帝奥摘下沾带了几点蓝色原液的护目镜，微微呼出一口气，“没有。我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如果不是治安警察来得及时，或许我能带一个回来研究，他跟你完全不一样。”

“……”银枝沉默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会沉默，胸腔的核心有加载过度的发热状况，让一个人造机器产生些微的异样感觉，他无法用精确的语言进行描述。

一旦追查，逻辑开始破碎、分裂，急速闪烁的频率令他难以维|稳姿态。

银枝捂住头颅，切断了数据流的分析。再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已经将脸擦干净的拉帝奥，此刻，教授正在擦拭自己的手指，目光也落到了他的脸上，“在想什么？”

“想……”银枝顿声，而后看向了拉帝奥的胸口，那块裹着脆弱的心脏的地方。不知为何，脑海闪现今天在回声的所见所闻，“希望你能够保护好自己。”

“呵…担心仿生人会伤害到我？”

“并不全然。”

银枝摇头，打算将今天的所见所闻都告诉教授。

拉帝奥听完，声音带了一些嘲弄的笑意，“谁能保证，哪一天我不会成为他们的大多数？”

“从未这么想过——拉帝奥教授，你的品格高尚，珍贵难求。”

“……”

拉帝奥有一瞬间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他环起双臂，再之后，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浓了，“所以，你是担心他们会伤害我？看来你一天都在苦恼这件事情啊，回来的时候，难得看到仿生人闷闷不乐，如此人性化的情绪表达。”

“我…闷闷不乐吗？”银枝感到诧异。

拉帝奥只是沉默不语地向他的位置走过来，渐渐的，大片阴影投落下来，在距离拉近之际，记忆留存的画面是人类清晰无比的隽美面容。鼻腔被若有似无的原液气味入侵，那道原本属于仿生人的气息，出现在了人类的身上，“银枝，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反应？”

这样的情绪反应是指……

担心拉帝奥受到人类的伤害，担心拉帝奥受到仿生人的伤害？

银枝静默地看着他，一想到拉帝奥可能受伤，胸腔古怪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但这次不一样。他抬手捂住那个地方，仿佛有一头无名的火焰在电路板装腔作势，流窜、跳跃，同一时刻，五彩缤纷的糖果色也打落在眼球的世界。

银枝本能驱使他后退。

……银枝无法后退。

“我……抱歉…我系统异常，似乎出现了逻辑错误……”颅腔传来尖锐的疼痛信号，银枝的语言系统出现不正常的卡顿，他无可忍地侧过脸，视线错乱，没有一处用来回应拉帝奥的注视。

下一秒，皙白的手指掐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视线掰正回来。拉帝奥眉梢微挑，赤金色的眼眸晦朔不明，“让我瞧瞧——啊，可能是你的自主意识稍微领先了算法。”

“银枝，现在停下思考，接下来将对你拆机调整。”

■■…□……

拆机调整，究竟调整了什么？

银枝抚摸自己的胸口，那种炽热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可他并没有因此恢复正常。

这次之后，他的视线情不自禁追逐拉帝奥，仿佛自身退化成为安装了追踪定位的监控器，取景框被拉帝奥彻底占满，只有拉帝奥的身影才能被装入画面中。

他确定，他比以前更爱“看着”拉帝奥。

拉帝奥虽为学者，却拥有健美的身躯、完美的比例以及优美的姿态，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做到，但一定是极其的不容易。银枝能够分辨美与丑，知道“美是和谐”，而无论是身体的肌肉亦或是骨骼的构造，眼前的人类都呈现出身体与自然的和谐状态。

没有异样的残缺，没有化学合成的痕迹，没有镶嵌的再造器官。

重要的是——身体的美，若不与聪明才智相结合，只是某种动物性的东西。*

拉帝奥待得最长的时间是在模拟温室，连日常处理邮件的工作都是在那进行。他来到了下层区，仍然履行教授的义务，尽管嘴里经常说着“白痴”“蠢材”“傻瓜”……但面硬心软的教授还是会耐着性子答疑解惑，无私奉献地传播知识、治疗愚钝。

-学生：【在人被物化被消磨的时代，人为什么而存在？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真理医生：【会问出这个问题，看来你已经做好了挂科的准备。】

-学生：【（惊恐.jpg）】

-真理医生：【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是先于本质的。】

-真理医生：【换言之，我们并非生来就带着既定的角色或使命，而是通过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一步步塑造出自己的本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追求情感、追求知识、追求真理……这些追求构成了我们存在的意义。】

-学生：【教授，万一有一些人，他就是没有追求怎么办？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真理医生：【虚无主义往往源于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怀疑，它认为生活没有固定的意义或价值。】

-真理医生：【事实上，人的存在状态本身就有虚无性，关键在于我们如何面对这种虚无。如果你身边出现陷入无意义感的人，不妨提醒他们，尽可能参与生活，和具体事物建立深度链接。】

-真理医生：【记住，存在即价值。我们要去定义价值，而不是价值来定义我们。】

……

银枝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拉帝奥以此作为案例，向他发问：“那么，仿生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银枝正色道：“拉帝奥教授，我正在探索！”

直至今日，探索仍没结果，但有价值连城的收获。

在拉帝奥的身旁，银枝常常沉浸于一种奇异的体验之中——作为高度进化的智能生命体，他可以感受到拉帝奥的人体之美、理性之思，而日复一日的相伴，使得「纯美」这一理念在仿生人的逻辑电路中愈发清晰。

每一次在相处中的探索、发现，都如同解锁了一段新的密码，他在其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那是一种超越了程序与指令的愉悦，仿佛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情感体验。

“在想什么？准备出门了。”拉帝奥站在门口，晨曦的光芒如细丝般缠绕着他身体线条，为他披上了一层柔和而梦幻的光辉。眼前的画面温柔而美好，恍若幻象，接近于人类概念中的天使。

银枝微微恍惚，眼睫眨动时，再一次肯定拉帝奥身上存在自己所追求的「纯美」。

“今天要去哪？”

“模拟温室花园。”

“好。”银枝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在他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