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自私丑恶的仿生人。”他如是说道。

话音落下，拉帝奥不给面子的轻笑出声。

银枝本来就感到惭愧无比，听到笑声，愈发不知所措了。

下一秒，他的脸颊被温热的手掌捧起，拉帝奥的眼神充满了意味深长，“爱情本身就不高洁，自私是它的天性。怎么？觉得不够「纯美」，想要退缩了？”

“没有…”银枝轻微摆动脑袋。

“银枝，今天看到我跟同事的相处，心里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

银枝无声叹气，随后握着他的手，动作轻而温柔，贴在了镶嵌着电子心脏的位置，翠绿色的眸子一瞬不移地凝视着珍贵难求的人类，“我想向「伊德莉拉」女神忏悔，向你忏悔。”

■■…□……

外面的光线陡然变暗，连绵不绝的酸雨与高温交织缠绕，给垃圾星带来持续性伤害，银枝早已习惯这个恶劣天气，不知它竟然还会变得更加严重。

“教授还未回来，难道遇到什么阻碍？”银枝仅凭天气状况及拉帝奥外出时间，分析推演出这个可能性，可能性高达85%以上，教授应该遇到了困难，需要帮助。

银枝腾地站起来，伴随着方盒子状机器人助手“哔啵”的提示音，他熟练地取出护目镜佩戴好，随后果断迈步出门。

据他所知，拉帝奥之所以来到这个荒凉贫瘠的星球，旨在开展一项具有深远意义的科学研究。他的目标是探究在资源极度匮乏、环境极端恶劣的低级星球上，是否有可能通过建立特定的温室环境，模拟出适合植物生长的条件，并最终成功培育出植物。这项研究不仅挑战了现有的植物学原理，更对资源循环利用等领域具有潜在的巨大价值。

拉帝奥一直在探索合适的区域，银枝将各个必要条件进行推衍，猜测教授大概会出现在三个地方。如今，只需要他前去寻找，方才能确认哪个才是最精准的答案。

最后，银枝是在西北方向的主路边缘找到的他。

不知道教授遭遇了什么，浑身狼狈至极，超级纤维制成的防护服宛若涂鸦墙，棕色的泥点与绿色的黏液在其中混淆，酸雨的气息都压不住那股苦涩的味道。他的脸色也很难看，目光涣散，唇色苍白，面颊却是可疑的红色。

银枝扶住他，却遭到对方本能的反抗，那只手用力钳着他的胳膊，差点就要反拧。好在，瞳孔聚焦后认出了是银枝，才没有继续这个动作。拉帝奥泄了气力，将身体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在银枝的怀里，开口时，嗓音沙哑无比，“…带我……回去…快！”

这种信任与托付，对于初生的仿生人而言是最大的嘉奖。

门“咔哒”关起，银枝帮忙脱掉拉帝奥身上的防护服，发现他浑身高热不下，额头跟脖颈都有明显的热汗。银枝蹙起眉头，对着拉帝奥从头到脚扫描了一下，“检测到心率增加，血压升高，当前体温已达39.1℃……”

“唔、”拉帝奥发生一声模糊的低吟，似乎是浑身发烫得难受，而银枝是个冷冰冰的仿生人，因此身心渴望着贴近。

——猝不及防，银枝就被他压在身下，因这个动作，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霎时就弄脏了对方干净的衣服。

教授向来喜好洁净，肯定不喜欢这样。于是银枝稍微推搡了一下，打算拉开距离，没想到得到的是蛮不讲理的、加重力道的反压，与此同时，唇瓣一疼，触及到某种尖锐的东西。

这是人类的亲吻行为。

拉帝奥教授正在亲吻他。

只是亲吻的动作太过于急切，不小心用牙齿撞到了他的唇瓣，造成了一个约0.3cm的微小损伤，痛觉神经仍在运作，银枝感到过电似的麻意。他睁着眼睛，拉帝奥教授那精致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的热度如同电子脑过载时的温度，直接打落在他的仿生皮肤上。

唇瓣之间的吮吸，以及舌头在唇腔内的暧昧交缠，让银枝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湿润与柔软。核心驱动器仿佛受到它的舔舐，出现了类似被入侵的混乱反应，原本恒定的机械体温开始波动，呈0.2倍的指数在升高。

仿生人能模拟感受到人类传达过来的快乐、满足等情绪，然而，随着这种情感交流的深入，他的电子脑开始发出警告，提示已达到处理能力的阈值。

【警告…混乱…混乱……】

电子脑还在尝试解析这种超出算力的高级精神活动。

【警告…混乱…混乱……】

银枝头疼无比，芯片发热接近宕机，不得不强行切断系统算法。

同一时刻，亲吻结束，胸膛仍然被滚烫的掌心用力按压着，属于仿生人的机械眼慢慢恢复清明，看清身上之人的神情。拉帝奥抬起右手抵在汗淋淋的额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挣扎又懊恼的，“抱歉，失态了。”

■■…□……

银枝一大清早就出现在拉帝奥面前，“教授，亲吻嘴唇的行为常见于爱侣之间。”

拉帝奥端着倒了营养液的杯子，用勺子漫不经心搅拌起来，脚步绕开他，声线刻意处理得冷静，“是吗？这并不意味着它绝对仅限于爱侣间的互动。”

“这正是让我产生混乱的原因。”

“其实很简单，昨天不过是一个意外与特殊状态的叠加，我不慎被发情期的子目蛛咬伤，才导致了非理性的亲吻行为。对此，你还想听到什么解释？”

“原来如此……但我仍然不懂。教授，如果亲吻与爱无关，那会与什么有关？”

“你觉得呢？”

“我不清楚……但请允许我接下来冒昧的询问，教授，这个吻会令你感到开心吗？”想到希克西之前说过的话，银枝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是*性*冲动。”

拉帝奥听到这句话，口中的营养液险些呛出，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的表情。银枝见状，立刻抬起手轻拍起拉帝奥的后背，柔声安慰道：“请小心，教授。”

“我没事。”拉帝奥咳嗽几声，过了会儿，他问道：“谁教你的？”

“是我的挚友，亦是我研究爱的课题的强大助力。”

他就这么自豪地“卖”了自己的队友。

拉帝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回看过来的眼神似乎有些挑衅，“这么说，你产生了*性*冲动。”

“唔……”

“你还有这个功能？”

拉帝奥狐疑，说着说着便垂低眼眸，视线往下，目的性明显。

银枝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干脆笔直地站着，任由拉帝奥打量，“我有的，只是从未使用过。”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使用过。”

“我虽不能向你证明，但我保证，它目前只是简单的配件。”

“……只有装饰的作用吗？”

“拉帝奥教授，若你对这个配件有诸多疑问，我不介意被你研究。”

一个人类，一个仿生人，聊起这个话题就像是谈论天气的状况。

拉帝奥尾音抬起，“哦”了一声，“我还是低估了你。”

银枝不解其意，眨了眨眼。

■■…□……

春天到了，万物生长，种子冒出了芽尖，破土而出，跟阳光见面。

银枝在漫长的学习时间里，总是会想到雨夜的吻。

那个带出伤口的吻，就像是破了防火墙的病毒，肆无忌惮地在他的电子脑持续活跃着。仿生人不会做梦，然而它是如此的神奇，始终萦绕在银枝身侧，无法驱逐……银枝难以忽视它的存在，他认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抚摸自己的胸口，核心模拟心脏跳动的频率，在胸腔一下一下的搏动。心脏是个蕴含奇迹的器官，人类的大多数情绪都与它有关，他们也通常会以“心动”“心碎”来描述爱情……心动了会感知到喜欢，失恋了就感到心碎。

——遗憾的是，他天生没有这些概念。

如果一个仿生人明白爱、拥有爱，那么应该如何去证明它的产生？

“你要不要试试追求教授？”希克西听完他经过遮掩的话，如此提议道。

银枝追问：“是写情书吗？”

“追求行为不止是写情书，投其所好，对他一百倍好，让他感受到你的喜欢！”

“倘若教授觉得这些是负担……”

“我觉得啊，教授好像不讨厌你，还有一种想引导你主动追他的感觉。”

银枝闻言，陷入了一阵沉思。

希克西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要是不争不抢，只能走向被遗弃的命运，可怜的玫瑰饼小狗。”

■■…□……

银枝又看到了拉帝奥的同事。

晴朗的天气，那位先生可以媲美太阳，光芒耀眼，美丽不减半分。

银枝跟他打了友好的招呼，砂金同样友好回应，倒是拉帝奥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

他检测到，拉帝奥积极方面的情绪一下子变低了。

在这之后，银枝又看到他们同事之间的亲近行为，不知为何，他察觉到了某种故意的成分，眼前的画面似乎是教授想要他看到——银枝承认，自己仍是如此的狭隘，阳光刺目，眼球捕捉到的画面出现晃动的重影，带给他极大的不适应。

银枝叹了一口气，深刻理解希克西的那番劝告。

“教授，请原谅我。”

“今天又在忏悔什么？”拉帝奥挑起眉梢。

银枝坦白道：“我太过于迟钝，直至今日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说来听听。”

“此事说来话长……拉帝奥教授，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在内心做了一个决定。”

“决定的事情可以长话短说了吧。”

“此事并不需要过多赘述——”银枝露出笑容，在他面前行了一个郑重得体的骑士礼，“维里塔斯·拉帝奥，我银枝，决定对你发起爱的追求。我不能够确定，但想要验证……我对你怀揣的是复杂情感是否为自私却又无私的爱。”

拉帝奥默默无言了两秒。

忽然，他轻笑着摇起头，“好吧，愚钝的骑士，就让我看看你怎么追求。”

银枝以为拉帝奥会抛给自己一个问题，譬如仿生人不懂爱之类，然而他没有，反倒是鼓励似地回应了他的话。

“谢谢你，教授……”

天光柔和了画面，世界一同被裹入纷呈美好当中，正因为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珍贵，仿生人的记忆芯片想要永远记住方才发生的点点滴滴。

拉帝奥的笑容，拉帝奥的声音，尤其是那双带着期待的赤金色眼瞳。

■■…□……

银枝在追求拉帝奥的这件事情上，表现得确实有些“愚钝”。

“永生纪元48年5月18日。银枝，编号X-94454；当前状态显示43%，建议立即补充循环电解液以保证稳定运行；胃嚢负荷偏高，需进行清理；外机体完整度评估为97%，但左额与右手有轻微受损，建议尽快修复；外机体湿度72%，为避免腐蚀，建议烘干处理。”

方形机器人助手用毫无起伏的电子声音，向拉帝奥详细报告了银枝的身体检测信息。拉帝奥听后，捂着额头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骑士，你今天又去做什么蠢事了？”

银枝此刻正仰躺在由舱体改制而成的床铺上，外机接口与多个设备相连，在主屏幕汇集成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他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过错，因此露出歉意的神情，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愧疚：

“教授，请你宽恕我的冒犯，我只是想摘一支「纯美」的玫瑰，以此献给你。”

“玫瑰？依我对垃圾星的浅显了解，这片土壤堪称‘植物杀手’，可没有蔷薇科的任何踪迹。你是在终端的表情包里给我摘了一支电子玫瑰么？”

“实际上，我在坐标(319, 505)的模拟温室花园中，那片你允许我使用的土地上，悄悄种下了玫瑰的种子——这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惊喜。虽然玫瑰的栽培过程充满了挑战，但身为骑士的我，从不畏惧任何艰难困苦。”

银枝停顿了一下，面色为难，“我已经成功培育出两朵玫瑰……不过它们的外貌，可能与书本概念的玫瑰不同。但请相信，它们同样充满了生机与美丽，是我对你的真挚情感的象征。”

拉帝奥微微挑起眉梢，显然有些讶异，不过很快又恢复原有的平静，看着仿生人的目光愈发神秘。

说实话，仿生人作为人工制作的有机生命形式，悉心培育另一种生命……这要是换作任何一个仿生人身上，都是匪夷所思、甚至是天方夜谭的存在。但也正如之前所说，银枝是与众不同的，是最独特、最纯粹的存在。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现在，我需要你解释一下这个‘胃嚢负荷’的问题。”拉帝奥的目光落到了那个，即便负荷，仍然纤细匀称的腰腹上面。

银枝眨动碧绿色的人工眼，低声回答：“教授，我正在努力学习人类的烹饪技术，我希望你能够品尝到真正的美食，而不再仅仅依赖营养液来维持生活。”

“现在看起来，你的烹饪技术陷入了瓶颈？”

“我无法品尝出它是否符合人类的色香味俱全。因此……教授，我想请求你的帮助！”

闻言，拉帝奥稍微弯起唇角，愉悦指数达到87%，“乐意之至。”

入夜后，银枝端来自己认认真真完成的几道家常菜，碧绿色眸子亮晶晶的，盯着拉帝奥一瞬不移。

拉帝奥拿起筷子品尝了一下，在最靠近银枝那一碟停留片刻，夹了一次，两次。银枝读取到此时拉帝奥的情绪，幸福指数占比最高，看来是最喜欢这一道。

可是……幸福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会觉得幸福？

银枝不解其意，他又紧紧盯着拉帝奥，焦点落在那张嫣红的嘴唇上面。

——它总是轻易就勾起那日的画面。

“想亲我？”拉帝奥的眼神有些揶揄。

银枝微微“啊”了一下，不可否认，又难以解释，他确实抱有这个想法。

出乎预料的是，拉帝奥忽然撂下筷子，朝他勾了勾手指，释放准许靠近的信号。

“真的可以吗？”银枝反而犹豫了。

拉帝奥不如他有着那么多的顾虑。

这次的亲吻是在清醒的时刻，舌头撬开贝齿，深入唇腔，未知的刺激在舌头纠缠的一刻，持续性活跃在电子脑。

透过浅浅的皮肉，银枝品尝着幸福，感知着幸福。

拉帝奥的双眼在此刻忽然睁开，银枝毫无防备地撞入了那双赤金色的瞳仁之中。

那瞳仁中闪烁着浅淡的笑意，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如同病毒入侵他的系统。银枝瞬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感到胸腔的核心驱动器在高热发烫，密集的数据流如潮水般冲击着记忆卡——

那一刻，仿佛人类的瞳孔里填满了他的倒影，而他的记忆卡也即将被这强烈的情感表达所完全占据。

■■…□……

拉帝奥询问他，作为仿生人，他为什么会叫作银枝？

诚然，仿生人通常被视为工具，仅拥有编号而缺乏个体化的名字。只有X-型仿生人是个例外，他们的编号与名字在设计之初就被赋予了特定的意义。

可惜银枝的记忆卡是空白状态，不难猜测，是那次混乱中被研究员格式化了。因此，他遗失了大部分的原始数据和记忆，对于自己为何被命名为“银枝”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是，有一种名为“银枝”的玫瑰品种存在。

或许研究员在命名时，从这种玫瑰品种中汲取了灵感，因此赋予仿生人同样的名字。又或许，在银枝获得这个名字之后，研究员才着手研发了这种同名玫瑰品种。

拉帝奥认为是后者，毕竟他可没见过哪一位仿生人会被置入信仰原则，还拥有属于自己的飞船——「希世难得号」。他的“造物主”非常喜爱他，愿意给他最好的。

教授讲话语气是熟悉的冷嘲热讽，情绪占比明明白白写着：吃醋。

吃醋……

银枝对此终于有所领悟，原来这个“狭隘”的情感，是吃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