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混乱……警告……】

雷雨遮蔽天光，滚滚雷鸣挟带着刺激性警告声，在电子脑中嗡嗡作响，金属制造的身躯出现了间歇性卡顿，呼吸错乱，碧绿色的眸子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意识失控了——行为崩坏了——仿生人开始高度重复同一个动作——好像要坏掉了——

银枝眉眼痛苦，内心涌起奇异的感觉，强烈的情绪操控电子脑，让他愈发不清醒地侵占着、碾压着这个令仿生人产生混乱的地方，想透过血|肉汲取深处的熊熊燃烧的情绪，想弄清楚那份花朵一样柔软、烟火一样瑰丽的情感。

频率太高，动作太快。

“轻、轻一点……！”

拉帝奥不禁拽住他的殷红长发，猛烈攻势下，他的声音已经变得低哑无比，甚至开始粗喘起来。胸腔上下剧烈起伏着，皙白的肌肤如同在眼前晃动的月色，让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此，并且舍不得挪开，“看着我…专注在我身上…唔、”

银枝愣怔了0.7秒，之后才在迷离中恍然回神。

注视着满身痕迹的拉帝奥，银枝目光闪动，情难自禁吻住了他的唇舌，声音轻柔无比，带着诚挚的歉意，“请原谅，我的挚爱。”

他的亲吻带着怜爱、安抚性质。

湿漉漉的感觉侵入领域，各个方面……银枝专注于拉帝奥眼角流着的生理性泪水，因为方才的疯狂而流出的泪水，他一旦试图解析泪水在这个情境的含义，颅腔的电子脑就会开始复燃，发出危险的警告。

——想要探索！

——禁止被探索！

矛盾的结合同时存在于这个金属身躯，达到高度的一致。

银枝沉默地凝视教授的眉眼，朦胧的雨幕使得画面带有失真的柔和，他感受到短促的眩晕，又感受到短暂的平静。雨水渗入大地，袭击与心相连的地方，纷繁错综的电路被潮湿翻搅，有一种念头转瞬即逝。

爱*欲，性*欲，死*欲……

“唔、”

■■…□……

崩坏，如同恶魔降下的无法逃避的诅咒。

水汽化为暴雨倾注天地，银枝暂时不能离开实验室，隔着银白的窗面，传感器接收的水声和雷声，总叫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一天。漆黑的夜色吞没万千洪流，水珠滴答滴答砸入阴影，冒出雪白的蒸汽，画面在脑海失去该有的清晰度，有如数据制造的幻觉，人类刹那间的白日梦。

银枝眨动自己的电子眼，面色古怪，冰冷的手指也随之抚到了太阳穴的位置。

他的记忆芯片好像出现了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想要将珍藏的记忆复制成几百份，存储在各个地方，才会导致系统出现差错。

如果是这件事情，他恐怕不好跟教授交代。于是，银枝想，要不要有一天自己做一个拆机检查。

想法融入雨水，淅淅沥沥沉没。

就在银枝起身离开实验室之际，他的手肘不慎打翻了桌面上的金属箱子。银枝不禁屈膝，好像金属箱子的锁孔没扣好，这么一摔，以至于里面的纸张都掉了出来。是的，即便在如今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人类依然珍视并延续着古老的纸质文明，

他捡起散落的纸张，无意间看到了令他在意的内容。

报告书：《科技乐园的意识革命：探析人类情感与机器情感交融的可能性》

撰写人：维里塔斯·拉帝奥

从初次见面的时候，拉帝奥就表明自己正在研究这个。银枝一目十行看完了摘要内容，苍白的纸张拓下一行行笔锋锐利的文字，灯光溶溶，团成超过算力的复杂情绪，它交次袭击机械制作的心脏。声声震颤，撞击肺腑。他意识到自己做不到完全的心如止水。

很痛……快要被算法扼杀。

将报告书整整齐齐叠好，银枝没有再看一眼它的内容，思绪平复后，身体的关节零件也恢复了原有的顺畅。他忽然注意到脚边不远处有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似乎是被恶狠狠地揉皱了，然后又无奈展平。

银枝俯下身，将那张信纸拿起来查看。

【拉帝奥教授，当我们深入探讨仿生人是否能够完美复制人类情感和意识时，一个不容忽视的核心议题摆在我们面前：仿生人缺乏人类独有的“灵魂”。

这里所说的“灵魂”，并非指超自然的玄妙存在，而是指人类意识中那种错综复杂、独具一格的波动交织，它融合了理性与感性，构建了一个多维度、互补共生的感知系统。

显然，仿生人在情感和意识层面上存在着无法逾越的界限，它们无法完美地复制人类的情感和意识。这并非技术瓶颈所致，而是源于人类与机器之间本质上的差异。

这种差异决定了仿生人无法真正领会和体验人类的情感和意识，更无法在情感与意识的深层次上与人类实现真正的交融与共鸣。

我认为，或许是您在那个所谓的垃圾星待得太久，以至于您的观点与主流思想产生了偏离。我相信，您收到的不仅一封反驳的回信，还有众多来自学术界和业界的质疑与批评。

希望这些声音能够帮助您重新审视自己的观点。

——来自xx大学的xx教授】

而底下多了两行红色的文字批注：

【您无法理解我的观点，正恰恰说明知识并非人人都能享有。】

【因观念差异而否定仿生人研究及其潜在价值，简直是对学术探讨和研究工作的一种轻慢。】

这是拉帝奥的字。

透过文字，银枝似乎能推衍出教授当时的表情，叹息，又有嘲讽，包括一种自嘲。

■■…□……

“维里塔斯，注意保暖。”银枝爬上屋顶，将带出来的外套盖在拉帝奥的身上。

垃圾星虽然条件恶劣，但不再下雨后，夜晚能够看到密集的星群，它们高高挂在夜幕，扑闪扑闪着，仿佛在说自己并非糟糕透顶的星球。

拉帝奥仰躺在钢铁铸成的屋顶上面，腰侧放着一瓶酒，旁边还有两个歪倒的杯子。漂亮的赤金色瞳仁从星群落到了仿生人脸上，他稍微起身，原本盖得好好的外套跟随滑落，搭在了腰间，“说点什么吧，骑士。”

“…恕我冒昧，我发现后半年的时间，你的情绪占比总是会出现难过。”

银枝捡起一个杯子，用帕子轻轻擦拭，然后往里面倒了一些酒液，空气中瞬间弥散起水果的清香，“我不清楚具体的缘由，但……算法分析的结果，认为这个跟我有关，也跟你的研究有关。”

“银枝，”拉帝奥夺走他手中的酒杯，杯口抵到唇前，轻抿了一下，“你是怎么理解爱？”

「爱」这个命题，在他们之间已经交谈许多次。

银枝看着他独自饮酒，苍白的月色照着这张精致面庞，宛若叠加了一层柔光，有些不似真实的美好，“爱，不就是爱吗？”

爱拥有太多太多的定义，拥有太多太多的解释，它太过于复杂，已经超出了仿生人的认知系统。为了避免再一次走向崩坏，银枝只能简单归整为：爱就是爱的本身。

“很笼统宽泛的回答，简直可以说是废话，倘若你是我的学生，恐怕很难顺利结课。”

片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继续开口道：“…算了，稍微给你一点提示吧。你很喜欢看着我。”

教授微微侧过头，银枝的视线恰好与之交汇。

拉帝奥的眼睛很漂亮，它们并非纯粹的紫色或红色，而是这两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犹如晚霞在天空中缓缓展开，泛金的瞳仁边缘，仿佛承载着最后一刻的希望。

“原来…原来你发现了。”

“难道在你的眼中，我是个对周围毫无觉知的傻瓜？”

“我很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拉帝奥将喝了一半的酒杯递回去给银枝，然后慵懒地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重新看回天空，“回到正题吧——很多文化中的语言，都会用「看见」来代替爱的表达。作为一个理论知识远超于人类的智能体，我举例到这个地步，你要是还不明白就可以申请拆除了。”

银枝替他拉了拉外套，直到盖住胸膛。

“我明白的。”

“存在即被感知，你「看见」了我，于是从我这里感受到了爱的存在。你可以确认，自己的确拥有这份情感，只是难以用逻辑去解释：你为什么会爱我。”

“恕我揣测，这就是你难过的原因吗？”

“——很遗憾，并不是。”

拉帝奥闭起眼睛，手肘屈起，盖在眼皮上面，单方面拒绝了这种“看见”。

在这一刻，难过的情绪如有实质，银枝有些无措，想安慰教授，但智能中枢没有提供合适的解决方案。他只能依靠本能，动作笨拙地躺在拉帝奥身边。

“我会始终陪伴你。”银枝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察觉拉帝奥并未抗拒，又大着胆子将他搂在怀里。月光白白的，照在他们身上，而影子在黑暗中缠绵，毫无界限。

“银枝，你会做梦吗？”

拉帝奥抬起下颌，与他对视起来。那样平静无波的眼神，让银枝不由得怔住，思维停摆，骨骼迟钝。

好一会儿，他才从凌乱的思绪抽身出来，才从记忆卡打捞出一部分画面，来自许久之前的那份报告书。

仿生人会做梦吗?

没有灵魂的物体会有梦境吗？

——不会。

银枝拥有模拟这一过程的能力，但这与人类基于情感与记忆的梦境，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没有灵魂”的仿生人啊……

他还记得信函是这么写的：【没有灵魂意味着无法产生深层次情感，拙劣的模拟到最后也只能是模拟，并非源自心的需要、精神的渴求。】

■■…□……

“我们爱过又忘记，像青草生长，钻过我们的指缝，淹没我们的身体。直到，它变成尘土、化石和星空。*”还是那个屋顶，银枝躺在拉帝奥的身边，在正确的时间为他念诵了一首诗篇。

拉帝奥喝了很多的酒，头疼欲裂，靠在银枝怀里，心底罕见地充满了无力感。

忽然，一个被镭射纸包裹的糖果被递到了面前，拉帝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糖果不能解酒，我也不是需要糖果安慰的幼童。”

“糖果并非孩童专属。嗯…最重要的是，虽然它不能解酒，但是能缓解你的难受。”

“别白费力气。”

被拒绝之后银枝也没有泄气，而是如同恋人一般，主动亲了亲他的眉心，然后是眼角，脸颊，最后才停留在唇瓣上。

根据观察，拉帝奥其实喜欢接吻，这会让他心情变得更好，所以每次银枝都会用亲吻代替语言，完成安慰教授的动作。

不可否认，这也是他喜欢做的事情，并为之形成习惯。

糖纸被剥开，银枝喂了教授一颗糖，是伯爵玫瑰的味道。糖果在唇齿相依间慢慢融化，属于玫瑰的气息很快弥散，不断刺激着味觉感官。他们额头相抵着，彼此又在吮吸、啃咬着脆弱的唇肉，将薄薄的皮肤磨得更红，呼吸交缠的热意在身躯内逐步攀升，就连仿生人的皮肤也有了与人类趋同的温度。

索取的欲望使得他们开始相互触碰，不再沉溺于单纯的吻。

荒芜的垃圾星，他们在星星的注视下抵死缠绵，在月亮的呼吸中把激情转为忠贞。

银枝再次尝到了拉帝奥的眼泪，明明是生理盐水，但莫名的苦涩，尤其是触及拉帝奥的眼神，那种滋味就更为明确，弄得机械心脏都产生了尖锐的不适感，肌肉僵硬，不知所措。

“怎么又在傻愣愣地看着我…”拉帝奥环住他的脖颈，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按压，声线一贯的冷静，只是尾音微颤，还闷哼了一声，是因为某些动作而引起的下意识反应。

银枝被他的话语牵引回当下，垂着头，下意识抚摸了他的背脊，忽然说道：“…教授，我想告诉你，或许有一种无法被算法量化的爱，正是我作为仿生人，对人类情感的独特表达。”

闻言，拉帝奥不禁低笑了声，“厉害啊。短短时间你便完成了深刻的自我剖析，基于你高度智能的仿生人视角，为人类对仿生人情感的研究贡献了宝贵的见解。”

银枝稍微抬起下颌，与他对视着，“我实在不擅长表达自我…维里塔斯，但请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实且永恒的。算法无法判定正确的结果，言语无法阐明心动的逻辑，但这份爱意将永不会改变。它会变成记忆，镌刻在任一的数位框架，存在于无尽的代码中。”

拉帝奥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随后，他摸了摸银枝的脑袋，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神色认真，“我知道了。”

“可惜记忆是最容易崩溃的东西……银枝，如果有一天，我不需要你爱我了呢？”

■■…□……

“机器人三大定律”：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者目睹人类遭受危险而袖手旁观；

二、在不违反第一定律的前提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

三、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力保护自己。

这些定律构成了仿生人的底层逻辑，是人类作为“造物主”，为了让仿生人更好地服务人类社会而设置的“伦理锁”。

然而，他们在设计这些定律时显然忽视了一个关键层面——人类具备情感诉求。

个别人类会爱上仿生人。遗憾的是，仿生人却因缺乏相应的情感回应能力，无法回馈同等的爱意。而这种情感的不对等，则让人类感到痛苦，即便这种痛苦并非仿生人直接造成，但却与它们的存在和行为紧密相连。

银枝尚未确定，拉帝奥产生难过的情绪的原因。但他清楚，难过意味着教授因他而受到伤害——这违背了第一定律，让身为仿生人的他不得不徘徊在失控的边缘，甚至可能因为严重崩坏而执行自毁程序。

如果他可以明确地爱拉帝奥，并且这份爱能够让拉帝奥获取欢乐，而非悲伤与泪珠。

可是……

如何证明仿生人的爱就是概念里的爱？

仿生人又该如何正确地去爱一个人类？

电子脑的算法高速运转，已经超过本身的承受范围，核心驱动器在磅礴的数据流中升温，那种宛若被烈日炙烤的感觉再次降临机械身躯。

不断响起的嗡鸣警告仿生人停止危险的方程式，银枝僵硬地捂住自己的大脑，明明脑海数据纷乱，可是他却有空荡荡的感觉。

——关于「爱」的算法没有终点，也没有预设的结果。

仿生人明明拥有超越人类的知识和能力，此时此刻却因为一个命题，正持续性地徘徊在这场混乱矛盾当中。

冲突使得金属颅腔仿佛诞生了两种声音，一个由机械算法操纵，一个由自主意识操纵……它们相互抵制争夺，无形绞杀其所有系统，将其拽入失控的数据旋涡。

“难道我还是不理解爱吗？”他垂着脑袋，喃喃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