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适应。

■■…□……

教授一整天都在睡觉，银枝并无其他活动，除去日常的说话，很长时间都是安安静静，且一动不动卧在维生舱旁边，陪在拉帝奥身边。

时间似乎就此停滞，此刻不分人类，也不分仿生人。

■■…□……

阳光格外灿烂的一天，清风拂过窗面，席卷裸|露在外的肌肤，留下适宜的清凉。不过几天，光束下的桌面已经积压薄薄的尘埃，银枝知道拉帝奥喜好干净，不外乎所居住的环境。

照顾好仍然昏迷不醒的教授，银枝开始打扫室内，希望教授醒来看到这里的环境也能拥有好心情。

以往的打扫任务都是方盒子机器人助手进行的，银枝完全可以给它下达指令，让它打扫银枝指定的区域。不过，出于某种私心，银枝并没有这么做，他想亲自打扫顺便整理属于拉帝奥的物品，或许能通过这样的亲力亲为对教授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事实上，他的私心确实帮了他一个大忙。

银枝意外发现了一本，以他为对象的观察日记。

并没有密码。

拉帝奥似乎也不担心他会看到。

银枝顿了顿，又觉得未经他人允许便打开日记，实在是失礼的行为。然而在他将日记本放回去的时候，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文字，是拉帝奥的字迹：【既然看到了，不妨打开看一下，省得来问我。】

“唔……”银枝有些意外，拉帝奥是预言家吗？

■■…□……

/01./

捡到了一个编号X-94454的仿生人，记忆芯片损坏严重，需要进行清洗修复。麻烦的硅基生命。

/02./

尝试教导一个仿生人理解爱，难道是什么值得嘲笑的天方夜谭吗？编号X-94454仿生人的表现倒是叫人意外，源代码的信仰法则构筑它的独特性，相信它会带给我不一样的答案。

/03./

恐怖谷效应在银枝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他的确跟其他的仿生人不一样，甚至跟其他的X-型仿生人不一样，善良的底色使他产生同理心，言行与思想过于接近人类。每次听到他提出的独到见解，我都忍不住为那群庸人感到该死的惭愧。

/04./

记录今天：银枝产生闷闷不乐的情绪反应，他的自主意识已经学会给算法下达指令，不错的结果。

/05./

经过初步判断，我认为银枝已经对爱的概念有了初步的认知。在对他进行拆机检查时，我发现他的记忆芯片已接近满载——那可怜的内存，竟然全部用来储存与我相关的记忆画面。至于原因……究竟是把我当成需要爱的目标人物，还是依靠本能产生了爱？

/06./

人类的情感过于复杂，无法解析这样的情感波动，直接宕机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上次清洗过记忆芯片，如今又面临负荷……或许我应该画下一个问号，明明清洗过记忆，为什么银枝还是会依稀记得曾经发生的事情？

/07./

教会一个仿生人理解爱简直是一大难题，他们脆弱的电子脑无法处理超过算力的高级情感活动，这次又意料之内的崩坏了。偶尔，连我也开始迷茫，这项研究真的会有圆满结束的一天吗？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之间，是否能够拥有跨越身份的爱情？

/08./

因为理解爱而频繁混乱，有朝一日，真的担心他会报废。

/09./

这是我第五次听到他向我告白，仿生人始终不能证明爱，他们走向爱等同于走向崩溃。愚钝的仿生人，电子脑一定提醒过他混乱危险，固执探索的后果不过是芯片损坏。可能我在仿生学的经验还是有所欠缺，不足以让他彻底觉醒，迈入“新人类”的阶段。

/10./

仿生人的记忆芯片，是他们证明自身独特性的关键。通过自主学习与外界交互的信息，他们逐渐觉醒，渴望获得身份认同，摆脱客体化的命运。如果有一天，银枝彻底失去了这些记忆，他还能记得清楚自己是谁，我又是谁吗？——答案显而易见。可他妄想记住我，永恒镌刻在每一个数据代码。真是万年难遇的……痴情的蠢货。

/11./

直到他能够解释爱的逻辑，并控制自己不会在爱中走向崩溃，他才能成为“新人类”。不过，谁又能保证呢。

/12./

愚蠢的仿生人，失去了对情感的分析能力，还能依靠本能去爱……我真应该把他改造成仿生飞蛾，趁他还没有彻底崩坏成废铜烂铁。

■■…□……

第十三天，银枝看到拉帝奥的手指动了动，好像有苏醒的迹象。

他突然屏住呼吸，身体的行为系统仿佛陷入片刻失灵，他不敢眨眼，生怕眼睫眨动的那一秒钟，自己就会错过拉帝奥睁眼的瞬间。

似乎验证这并非错觉，拉帝奥的手指此刻动了两三次，动作看起来更为连贯了。

银枝体会了“失而复得”的“惊喜”心情。

“…维里塔斯？”银枝不可置信却又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声音发紧。

就这么屏息安静等了许久——许久——

拉帝奥仍然没有动静，银枝感觉自己如同一块炙热的铁片，下一秒被丢进了冷水池里。

果然……果然还是……

“银…枝……”静谧的室内突然响起低哑的声音，宛若被风撕扯过，并不那么好听。

但落在银枝耳中，却不一样。

他几乎一下子从失落变回惊喜，尤其是看到拉帝奥缓慢睁开眼睛，“你感觉怎么样了？”

拉帝奥没有回复，似乎是专注着呼吸，连眼睛都未能全部睁开，眯成细微的缝，眉头皱得很紧，还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银枝并没有催促他，而是维持握着他的手的动作，焦急而又安静地望着他。

直到，拉帝奥的胸膛渐渐从剧烈趋于平缓，呼吸声也慢慢变得有规律。

“维里塔斯？”

拉帝奥重新闭起了眼睛，不过还保留有一丝清醒，听到银枝的声音，嘴唇翕动了几下，弧度很小，不知道呢喃着什么。

“维里塔斯？你是需要什么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比呼吸还微弱的说话声。

银枝拧起眉毛，然后稍微站起来，凑了过去，听了许久许久，直到拉帝奥已不再发出气声，陷入了昏迷。

他在原地怔愣片刻，后知后觉般地反应过来，在几乎是不成字句的低语中，好像分辨出教授说的是……

我爱你。

■■…□……

好像，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拉帝奥对他说“我爱你”。

■■…□……

到底怎么回应这份爱？

银枝久久凝望着拉帝奥，闷闷的酸楚如涟漪向外扩散。

没有一次，他会像今天那么的迫切，为了钻研这份爱。

但无论何时，这份高级情感活动都超出了当前算法所能承载的界限，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始终无法找到逻辑关联，始终无法得到准确答案。

他想要明确地回应这份爱。

回应……

先前的程序崩坏尚未修复，如今更是因此而出现严重紊乱，仿生人秩序构造在这一瞬间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崩溃瓦解。

…爱…我■□…爱……？？

银枝捂住泛疼的脑袋，口中呢喃着这些字眼，但声音却支离破碎。他紧闭着眉眼，强迫自己继续计算下去，试图在混乱中找到一丝丝线索，一丝丝能够支撑他回应这份爱的力量。

爱——？？……爱…

爱，是，长，久，的，凝，视。

爱、

凝视…

他看到拉帝奥的笑容会想留住它。

看到拉帝奥难过自己也会不开心。

看到拉帝奥没精打采会想安抚他让他重新振作，看到拉帝奥经常服用营养液而产生疼惜的情绪。

看到拉帝奥受伤会感到惊惧和悲痛，看到拉帝奥对自己冷漠会觉得机械心脏传来四分五裂的疼痛，看到拉帝奥如今沉睡而永远不安，看到…………

关于拉帝奥的信息庞杂而巨大，一瞬间如同暗潮疯狂涌入记忆卡，银枝脑波出现多个峰值，系统不断发出尖锐的故障音，提醒他最好不要继续探索！

可是银枝已经彻底放弃电子脑的警告，放任自己陷落程序失控。

■■…□……

身躯宛若肢解，分配到了不同的黑匣子。

颅腔被强行打开，机械手臂将电子脑摘除，泡在满是药水的透明缸中。

他在崩坏中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所有的意识、思维与算力似乎都聚焦给了「爱」这个命题。

■■…□……

倘若他并非仿生人，而是与拉帝奥一样，是具有灵魂的碳基生命，在探索爱的时候是否可以避免崩坏？

■■…□……

难以忍受的剧痛在他的颅腔爆发——

【我…？…爱……】

【……爱……？？…】

记忆卡无法再承受超过算力的信息冲击，它的结构开始变得脆弱，数据链条逐渐断裂，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像是垂死挣扎的哀鸣。不断有数据碎片在眼前闪烁，如同一个濒临崩溃的复杂系统。

【我…我…■■…】

【…爱…□？…爱……】

银枝的视野开始扭曲，出现了各种混乱的图像，仿佛整个感知系统正在逐渐解体，一切都陷入了宕机的边缘。

【…爱……我□■…】

他想伸出手抚摸维里塔斯，可是机械动作变得迟钝无比，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压在身上。

【……我爱，维里塔斯…】

【这…份感情，是，美的……】

——突然，银枝身体猛烈地震颤起来，四肢开始痉挛，机械关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似乎在努力挣扎，却又无法逃脱即将到来的命运。

“维里…塔…斯……”

银枝的电子眼开始闪烁，在一层又一层模糊画面里，隐约看到了拉帝奥再次醒来的模样，赤金色的瞳孔宛若承载着最后一刻希望的晚霞。

他伸手想要触及晚霞，那样的景象又在靠近时逐渐崩溃瓦解。

“滴滴滴——”银枝似乎听到了机器人助手发出的警告声。

“我…看……”看见了。

太阳穴的圆环高度跳闪着，仿生人的意识连同身躯挣扎无果，陷入沼泽之地，直到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