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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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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韵盯着她,“邵蔻,你是不是早恋了?”

邵蔻一滞,万分不解。

“不然我想不明白你成绩为什么掉这么快,你是不是和班里的男生谈恋爱了。”

“没有。”

“你刚才要给谁打电话?”

“小姨。”

林韵没有看她,“回去上课。”

邵蔻脚步惴惴,平而快。同她一起进来的同学,双双好奇目送。拐进楼层,脚底一软,像散了架。

明明是妈妈,她对她恐惧,四肢百骸如掉冷窖。

还有一会才上课,她看了好半天墙上的倒计时,出奇地累,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小蔻。”

“邵蔻。”

“邵言,把邵蔻叫醒。”

“姐姐……”

邵蔻睁开眼,看到手机屏上分秒流逝的高考倒计时,耳机里放着英语听力,“The Idler was launched by Tom Hodgkinson, back in 1993. With the intention of providing a bit of fun, freedom and achievement in the busy world, it is now published bimonthly……”

睡眠少,人困着,她坐在车里,对上林韵一双明锐的眼。

她捡起掉下的耳机,戴上,林韵左打方向盘,等红灯时,她掰过后视镜,不苟言笑。

“下不为例,早上犯困要想办法。”

“知道了。”她后背冒冷汗,困意全消。

外面的寒风撞上窗玻璃,六点的天尚未晴明,枝头上的絮雪簌簌坠落,无边黑暗牵曳出一线白色。

炀安的高中升学压力大,七点之前教室里就有学生上早读,住校生甚至不到六点就已进班落座,灯火通明。

四十分钟站着背书,早读过去都趴在桌上补觉。第一节通常是英语,课前要喊口号。

一群人高声呐喊,像要撕破黑压压的天空。黑云滚滚过,这一年,她在经历他经历过的事情,走他走过的路。

原来是这样的高三。

六校联考最后一门考试结束,联考降下帷幕。

邵蔻把答题卡,试卷,演草纸分好类等待监考老师来收,她坐在走廊,收东西时看到楼下做操的学妹学弟,时间一下倒带回到二零一四年。

那时候的她站在操场频频回头,希望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梁泷,担心他会发现四处张望的自己,直到站在这个位置,才知道她只是茫茫人海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三天后出模考成绩,邵蔻的班级排名到十五名开外,班里同学成绩突飞猛进,在最后冲刺的节骨眼上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邵蔻涨的几分,沦为退步。

班里接连三个高分黑马杀进年级前五十,可把付文君高兴坏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3月20号春分这天,邵蔻和林韵的母女关系再一次因为成绩发生争吵。

林韵一再咬定女儿是因为什么事情分心,把卧室里翻了个底朝天要找到退步的根源,一直碍眼的航模器被扔出家门,那件和童鸢一起买的黑色卫衣扔在地上,没有人看见。

卧室被翻乱,一屋狼藉。

“等你考上大学想怎么玩都没人管你,你现在必须把心放到学习上。”林韵道:“手机放我这儿,六月份考完再说。”

邵蔻反抗的后躲,手机被更大力夺走,狠狠地摔到地上,屏幕顿时爬上蛛纹,内屏摔爆,成了刺啦的雪花屏。

小狗元宝夹着尾巴,钻到餐桌下面,低呜着。

林韵的眼睛扫向那架航模,邵蔻本能去护,无济于事。本就伤痕累累的机翼在拉扯中折断了。

邵蔻只觉紧揪的心也四分五裂,被气愤和无奈裹挟,失去争辩的能力。她扯动嘴角,轻轻笑了,疼痛入骨,努力平复情绪,眼神有些呆了。

“妈妈这是为你好,还有几个月就高考,没什么比你的前途更重要。邵蔻你也好好想想,妈妈一个人把你们俩拉扯大有多么不容易,你要体谅。”

邵蔻没讲上一句话,她的目光落到残缺的航模上,犹如千万银针扎进皮肤,不显于外的伤口,痛入骨髓,眼睛酸胀,真想一觉睡过去。

睡着了,就都好了。

隔阂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两个至亲至爱的人站在灯下,目光敞亮,可再亮也看不清。

林韵到楼下冷静,同样被吓住的邵言来找邵蔻,手里攒着个东西:“姐,这是不是你最宝贝的?我刚才给你藏起来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枚小小的调参板和墨黑的摄像头坏了,边角破碎,像伤心的眼睛留着泪。

“姐,你别太紧张,有时候焦虑过头反而考不好,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妈妈说的那样。你肯定会调整好自己的,对吧。”

元宝也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拱邵蔻的手心,充满灵性,像是能看出她不开心,舔舔她的手。

邵蔻调整好情绪,一滴泪没掉,深吸一口气,对邵言说,我会的。

邵言轻松地笑了笑,抱住邵蔻,她从始至终都相信她的姐姐。

凌晨一点邵蔻才复习完上床睡觉,三点左右做噩梦,梦里是光怪陆离的画面。

小时候,林韵工作忙,邵津是消防员,高危职业还休假少。没人来给姐妹俩开家长会,就有人说,邵蔻邵言没有爸妈。

邵言哇哇大哭,捣蛋的小男孩兴头上来动起手,邵蔻自己也害怕,但还是挡在邵言身前,拳头还拳头。

再长大点,同学们知道消防员的职业,其中一个不同级的叫张朝雨的女孩,她的爸爸是特警中队队长,妈妈是三院的军医,挑衅说:“我爸爸拿真枪,你爸爸只能拿水枪。消防员一点都不酷。”

几个小孩哪里懂什么枪,一起哄一闹都站到张朝雨那边,吐舌头。

那一年,张朝雨所在的小区发生火灾,邵蔻的父亲为了救她出意外殉职。

葬礼上,年龄尚小的张朝雨不懂事,没意识到自己犯过的错,骄傲自大,目中无人。邵蔻一巴掌扇到她脸上,打散了她的马尾辫。

邵蔻声音极冷:“张朝雨,道歉!”

张朝雨在家是掌上明珠,被宠得无法无天,没挨过打,哭得停不下来。

“我打你是让你知道,人要为说过的话负责,所有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何况是救你一命的消防官兵,就是你看不起的人,在火场上为了你牺牲了。他是我的爸爸。”再开口,她冷静下来,“给所有的消防员道歉。”

张朝雨打着哭嗝,辫子凌乱,红肿着半边脸:“对,对不起。”

她哇地嚎啕大哭。

“再让我听见你说那种话,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好好爱惜你的命,这是我爸爸给你的。”

闹事被家长知道,张朝雨全家过来登门道歉,张父张母实在惭愧,对邵家姐妹俩如同亲骨肉。

后来她们跟着林韵搬家,来到炀安,再没见过那些人。

很多次邵蔻都在想,为什么活下来的张朝雨。

可如果邵津还在的话,他会平和地说:“保护你们就是爸爸的职责,这是我们该做的。小蔻,小言,爸爸的期望就是希望你们健康,然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邵言:“没了?”

“没了。”

她不相信,“没有考第一名那种吗?”

邵津好脾气地笑:“小言要是想,考第一名爸爸也是高兴的。”

邵蔻从邵津怀里抬起头,他的下巴有一圈没来得及剔的胡茬,一摸,又扎又痒。

邵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几年同学情谊后各奔东西,她果断和他们断了联系。

八九年过去了,邵蔻很少梦见邵津,这一次惊醒,湿了眼角,经历过的都历历在目,生死离别的苦痛撕心裂肺,像藤棘上竖起的毒刺,扎进血肉里。

“爸爸……”她坐起来,抱住双膝,“要是你在就好了。”

凌晨口渴,她出去倒水,元宝困意地走来,窝在她脚边,嘤嘤地撒娇。

邵蔻摸了摸它脑袋,刚回到卧室,它就甩着尾巴进来,听话地缩到床脚的地毯上,抬起脑袋看一眼她,像是在说晚安,然后把头拱到两只肥肥的前爪下,闭上黑黑的眼睛,呼呼睡去。

“元宝,元宝。”邵蔻缓声念念它的名字,困意降临。

那天晚上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它。

白天吃早餐,邵言走前给元宝挖了勺狗粮,林韵说:“真是麻烦。”

邵言:“不麻烦呀,一小碗狗粮就可以了。”

邵蔻放下牛奶杯,无声地看着她。林韵撇眼,没再提。

当晚,下晚自习回家,元宝不见了。很吃惊,但好像也不意外。

邵蔻换鞋站在玄关,书包带从肩头滑下,砸到地上。回到卧室,枯坐了十分钟,才想起来做作业,低头没寻见书包,折返回客厅在鞋柜边找到。

那晚写的卷子,是错误率最高的一次,只记得心态上少见失控,她伏在桌上,撕掉了四十多页的草稿纸。

凌晨两点,按照计划做完最后一套试卷,扔掉笔,肩膀酸痛,两手乏累。

她坐在桌边,白寥寥的灯光让人心慌。一叠叠考卷,数字,公式,分数,她的十八岁。

94分、93分、105分、124分、108分、111分、136分、141分、124分……一张一张翻过,好的坏的,都是她。她在奋力,吃力地往前走。

她想着,离南京更近了一步,梁泷,我又能见到你了。

邵蔻,拜托,请你撑住。

涂卡笔的墨迹印到手背,她不在意。

分数一点点进步,她咧开嘴欣慰地笑,笑着笑着,泪水潸然。她咬住唇,呜呜咽咽,嘴角一耷,泪如雨下。

第二天照常上学,放学。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直到春天,万物复苏,彻骨的寒风离开这座城市,街上的柳树冒出翠绿的芽,蓝色的碧空,灿烂骄阳,生机盎然。

这一个月,林韵唠叨少了,又或者说是邵蔻听不见,她只顾低头写题,桌上贴着南大的标志。

为了考到南京去,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高考倒计时一百天】

誓师大会在周五,成人礼也在下午举行。班里有女生换上精致的纱裙,自信地走过成人门。

童鸢从北京回来看她们,见沙发上搭着长裙,但邵蔻邵言一身校服去了学校,她便猜到八成。

合照里其他女同学像花朵一样漂亮,童鸢问她们后悔吗。

邵蔻摇头,语气清淡:“我就当自己穿过了。”

听闻,心揪,疼惜地摸摸她的头。

邵蔻又钻进屋复习,客厅只剩邵言和童鸢,“小姨,我感觉我姐有点怪,她心态不好,我怕是被高考吓得。”

明亮的灯泡下面有只白色的残蛾绕着阴翳飞不出,邵言捻起把它放到阳台窗边,它一动不动,死了。

邵蔻写完卷子睡不着,泡在题海里脑子混沌,晚上林韵睡着,她在屋里闷了一天,心跳躁乱,她想也没想就拉开卧室门,屏着口气离开家,跑到楼下,深深地呼吸。

夏天的绿树成荫,花香草木香让她心静下来,碎小的花瓣飘落成雨。

一辆眼熟的白色私家车停在楼下,童鸢靠在引擎盖前,看见半夜逃出来的邵蔻,没有丝毫惊讶,露出善意的笑。

见是童鸢,邵蔻送了戒心,不知如何开口时,童鸢自然地拉开车门,看出来确实是在等她,被算准的夜晚。

“你也和小姨一样睡不着?”

邵蔻坐进车里,扣上安全带。

“写完卷子就睡不着了。”

“我们去河边转转吧,那里晚上挺好看的。”

童鸢贴心地放起歌音乐,夏天的深夜,两首舒缓怀旧的老歌,路边的景观树退成残影,如绿色的云。

马路上车少,畅通无阻,前方红绿灯幽幽闪闪,“小蔻,想好考哪里的学校了吗?”

邵蔻并没有说出心里话,只说一句:“交大或者华东师范。”

“那是你妈妈的想法。”童鸢投来目光,“你的呢,方便和小姨说吗?”

车子抵达炀安河,弯弯的石桥,河面粼粼,在月色下泛着凛白的微光。

“南京,”邵蔻的声音小而坚定,“我要考到南京去。”

“南京好啊,是座很有人文情怀的城市。”童鸢蹲下来,挑拣起鹅卵石,河水映在她眸里,“小姨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河边寂静,柳树条悠荡送来水波,水面如平镜,又如软软的果冻。邵蔻坐在河边,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踩到一块软土,石子滚下,激起的波纹从她脚边游到童鸢身旁。

童鸢走来,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什么话都没说。

意识回笼,夜晚中能听到蟋蟀和知了的叫声,邵蔻的手冰凉,被童鸢拉住,变得温热,缓缓地,童鸢把什么东西推进她的手心。

邵蔻低头看,是被林韵摔坏的航模摄像头,小黑盒子压在她干净明晰的掌心纹路上。

为了修复损伤严重的摄像头和调参板,童鸢跑了几个地方,“应该能开机了,你回去试试。”

那枚小小的东西膈在手里,邵蔻默了会儿,才说:“小姨,谢谢你。”

童鸢笑笑,“不用谢,要谢我觉得你该给自己说声谢谢。小蔻,你短时间内能把航模练习的那么好,名次也不差,非常了不起。就算没有后面这些,只是有勇气报名,就已经打败很多胆小的人了,包括小姨。”

她蹲下,撩了把水:“再坚持一下,高考完还来玩水。”

接连两捧水都泼到邵蔻腿边,她挪挪脚,在发现对方是有意的,她也撩了把水泼回去,两个都笑了。

上车后眼皮开始打架,她把身子缩在座椅里,抵挡不住困意,睡得安稳。

五月嗖地闪过,六月到了。

七号八号两天考,上午第一门语文,中午就上了热搜,那一年的作文题目晦涩难懂,开门红不顺,许多同学耷拉下脸,抱怨题目变态。

林韵问邵蔻和邵言。

从来都乐观的邵言也微微一丧:“唉,有点难。”

邵蔻则十分淡定,“还行,准备下午的考试吧。”

听不出喜怒,林韵提心吊胆两天,八号最后一门英语打铃,这批学生解放,火箭似的冲出考场。

每个人就在这样的欢呼中走完三年的高中生活。

后续是拍毕业照,估分,回校拿档案等等。付文君一再强调:“可以烫发,但不能染发。”

拍毕业照的上午,穿蓝衬衣白T的学生们意气风发,老师们亲切和蔼,男生帅气挺拔,女生笑靥如花。漫长的时间在这一秒停留。

耀眼的阳光下,他们的时间被重新拨动,各自东西。

许易拉着邵蔻拍照留念,像往常下晚自习一样走在校园里,楼前的玉兰树开花又凋谢,翠绿的白杨依旧挺拔,恍若隔日,绿影交叠处会走出来一个少年。

那条和他一起走过的林荫路,彼时才道声再见了。

拿到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夏午,邵蔻还在睡觉,从接到电话到邮递员笑眯眯地说恭喜,通知书拿在手里才有了实感。

她第一时间和童鸢报喜,然后告诉许易,她真的可以去南京了,她要去南京了!

许易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的戏剧影视导演专业,两人都考上了理想院校。群里消息乱炸,都在分享喜讯。

手机显示电量过低,邵蔻找充电器充上电,意外拉开一个柜子,里面躺着枚飞行器摄像头。

她猝然咬到舌尖,捏起了手。

从初春在河边的晚上童鸢把东西给她后,她从没开过机,放在抽屉里,连同某一段难忘的回忆也被埋在深处。

再次开机,心情不同了。

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放在膝上,画面混乱,她熟知他在第几秒出现,心很跳跃,忽然镜头一晃,她错了过去,焦急地拖拽光标,重新放映。

她握紧手机,如把僵直的弓,手机里再次出现昏昏的画面,热泪盈于眼眶——

梁泷。

她赫然见到了他。

来自二零一四年的回忆录,因为一个人悄悄裂了缝。

曾经很喜欢的人,留给她的都是无数的背影。

她跌坐在地,心底泛酸,嗓子哽咽,抱着通知书无助地哭泣,大颗的眼泪掉到屏幕上,水痕纵横。

因为怀里这张录取通知书,她和忍受过的所有痛苦伤悲都和解了。

微风扫过窗边,盆栽开花了,有人没能看到,可总会有人看到。

三株幽幽的蓝雪花,开得那样好,兀自美丽,让人忘记它们也忍受了漫漫潮湿和白夜。

那张被吹起的素描纸上,写着字迹不清:

暗恋的人,甚至不敢大胆直视他,他的面容也许是模糊的,像月光浸泡在湖里,你仔细瞧着倒影就心满意足地笑了。

蓝天白云下,她从一个夏天走到另一个夏天,终于从那个有他的梦里醒来。

——《假装没看你》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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