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疏清没说话,只是非常平静地看着池恒洲——他默认了接下来的话,却见池恒洲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几阶台阶,再没开口。
穿过一小片混杂着竹子的树林,澄澈的湖水映入眼帘,今天恰好是个好天气,波光粼粼的湖水更添几分生气。
“我妈很喜欢这里。”池恒洲站在闻疏清身边,声音有些低,“她说有时候只需要在这儿站一会儿,就感觉所有烦恼都不见了,她又有力气带着我往前走了。”
“但是她的烦恼非常贴近现实,往往刚在这里获取片刻宁静就又要匆匆投入进去,让湖作为心灵寄托其实不是个好主意。”
“因为它在这里永远不会动,离她能找到的工作地实在太远了,更多时候可能一年到头都没办法空出时间来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我。”
——因为我。
闻疏清移开视线,喉咙逐渐干涩,但他还是张开了嘴:“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没有什么为什么。”比起闻疏清,池恒洲的神色要更加冷静,“这只是个事实,她为了我推掉了很多工作机会,为了我只能抗下债务。”
“或许没有我她就不会顾忌那么多,但因为我的存在,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去求亲戚。”
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人就逐渐生分了……虽然李志南一直跟池恒洲强调那些都是亲人,但池恒洲看得很清楚。
他们不耐烦得越来越明显,第五次再上门就坚决关上了门,末了提起又说自己当时有事出门,但哪能次次那么巧呢?
“其实没什么好怪的,如果他们不在家庭聚会上想方设法往我公司里塞人的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池恒洲的手垂在身侧,“后来她在H市接连碰壁,亲人不认她,唯一一个她曾付出过爱情的男人抛弃了她,她只能抱着我哭。”
“她很早就是一个人了,我在她心里大概还无法成为一个‘人’,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孩……她以为。”
“即使如此,她难过了、伤心了依旧只能找我,因为她从来不是个能憋住情绪的人。”
李志南在H市抱着池恒洲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隔天就收拾行李跑去了临城。
“好在临城的机会多,她从早到晚打四五份工,兜兜转转忙了半年把那点欠债还上了。”
池恒洲的表情看起来依旧平静,像是一片投石子进去都翻不起水花的湖。闻疏清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开口:“那你呢?”
池恒洲倏地抬起头直直望向他,闻疏清咬字清晰地再重复了一遍:“我是说,那你在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闻疏清脑海里一帧帧闪过池恒洲从讲述起的行为举止……他的下颚线整个绷紧,讲述得平静,但每一个举动都在提醒闻疏清,池恒洲从来没有安定过。
“我……”池恒洲哑然。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毛线,或许是缺觉少眠的后遗症,思维运转都滞涩起来。如果是往常他大概有千百种方式搪塞过去,可是现在注视着闻疏清的眼睛,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闻疏清的眼尾往上挑,眼头往下勾,很好的中和了面上其他五官带来的冷感,多了些暧昧不明的轻佻感。
但他本人很好意识到这种与生俱来的暧昧感,更不会利用眼神加强它——所以他的眼神反而是澄澈的,就像落了桃花的水潭。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闻疏清的时候。
李志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被老师拦下了才反应过来,小声跟他絮絮叨叨:“要跟同学好好相处,好好学习,跟老师别杠……”
池恒洲深切怀疑这些嘱咐全是因为她在少年时代就是个上蹿下跳的猴——这是她早逝的母亲,池恒洲快记不清的姥姥评价的。
上树掏鸟蛋、拿着试卷折飞机一不小心飞老师头上……堪称顽皮学生的代表。
他的视线一晃,只在李志南身上短短停留一刻,随即转过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先进去了。”
转身,规规矩矩地背好书包,沉默寡言又靠谱的模样直到走进教室,看见最后一排坐着的那位同学破碎。
平心而论,除了学生时代,闻疏清身上最大的叛逆感估计来自于他的一身打扮。
校服外套懒散地挂在身上,长到肩膀位置的头发虽然绑起来了,但总有几绺垂在脸侧。池恒洲眨了眨眼,那个看起来就和正经搭不上边的同学似乎是被周围的吵闹声烦了,慢慢悠悠地从桌子上直起身子。
他呼吸一滞。
那张漂亮又带着锋芒的脸落在他眼底,心里那点由于过于特立独行的装束而感到的抵触一刹那便消失殆尽。
那张脸多给这幅看着就不太正经的装扮增了几分惊艳,冷冽的五官里偏偏又生了副多情的眼睛,但看着多情的眼睛此刻却只盯着他。
那双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概念生出来的一瞬间,那对眼睛的主人又匆匆错开视线,往窗外看去。
“……其实没什么。”池恒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