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茹迟疑了,手里捧着领班给她倒的热茶,看着他眼里含笑,她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那天夜里,她第一天上班,卖了一瓶康帝红酒,提成加上小费,一晚上拿了她从前两个月的工资总数。
原来跪着挣钱,真的更容易。
等到于乔第二天打电话问她,她撒了个谎,只说自己是在一家酒店卖酒,工资月结,老板很好,环境单纯。
挂了电话,于乔这才放下心来。此时正值早晨,出了太阳。她学着池晏舟的模样,用一根银钳子去逗鸟。
这只鸟远没有故事里的聪明,它很笨,什么话也不会说,只会在笼子里张着翅膀瞎扑腾。
吴姨在院子里的石桌子上摆了早餐,叫她来吃,一边和她聊天:“早餐清淡,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于乔从不挑食,坐下便喝了一口,夸道:“好吃,怎么做的呀?”
吴姨笑眯眯地向她介绍,这要先把糯米、百合、燕麦一起炖煮,然后加入现磨的豆浆,沸腾之后加入蒸熟的山药,最后放点白砂糖。山药必须用温县垆土铁棍山药,那样才绵香软糯。
“我以为晏舟要过来,他胃不好,早上就爱喝点粥,像你们那边的麻辣小面,他吃不了。”
于乔默默记下了,想来也是,山城爱吃辣,连早上也是一碗重油重辣的碱水面,胃不好的人还真受不了。
吴姨用北方话开玩笑,山城的人脾气火爆,大概也是因为爱吃辣的缘故。
她是广东人,虽然说着北方话,但偶尔还是带着些粤语的发音习惯,说话时连嘴型都不那么圆。
就是这样的嗓音,一丝一丝,更适合讲故事。
于乔闲来无聊,打趣问她,听说您从前有个朋友,也在山城。
吴姨给她沏一杯茶,说,是早年间偷渡去马来西亚遇见的。
阳光从屋檐落下,反射在面前的一杯水上,像个圆圆的鸡蛋黄。
于乔问,一个人?
吴姨说,我是阿婆捡来的,从小无父无母,后来阿婆死了,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于乔问,阿婆也没有亲人吗?
吴姨静了一秒,说,有个儿子,跟我一般大,阿婆死后,因为流氓罪进了监狱。
于乔沉默,无声地打量着吴姨。吴姨老了,眼角的皱纹很深,像翘起来的鱼尾巴,扫进鬓角。但她的眼睛深邃,年轻时应该很好看。
吴姨说,我心情不好,也没脸在当地住下去,就跟着邻村的人一起下南洋赚钱。去之前,我到开元寺拜佛,遇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叫住我,说小姑娘,人各有命,一切都是劫,看开些。我吓一跳。先生说,准吧。我们两个谁也不认识谁,他却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他叫我坐下,讲我父母缘浅,丈夫还有牢狱之灾,但我不必太过伤心,一切都是命数。
于乔说,记得真清楚。
吴姨说,越到老,越能梦见从前的事情,常常梦见那位先生。先生穿黑布大褂,瘦极了。他给我摸骨,说我命有二两二,兄弟姊妹无所靠,外出他乡做散人。先生讲我最近有大劫,要切记不要轻信,尤其小心身边人,要避水。
于乔问,然后呢?
吴姨又给她添了一点茶,说,人老了话也多,你有时间听吗?
于乔把茶杯碰在手心,说,有的。
吴姨说,后来我跟着邻村的林哥夫妻一起坐船去马来西亚,我会做菜,打算去那边帮厨。夜里有人带我们去了码头,躲进一艘很大的船舱底下。船舱上了锁,我们几十个人,吃喝拉撒都在一块。路上有人生了痢疾,很多人都被感染了。我心里害怕得很,感觉随时会死人。我们喊来船员,说要和病人隔离出来,我们要到上面去,但被拒绝了。海上行船,风浪很大,船舱底下摇摆不停,人就像罐头一样滚来滚去。船舱下面很黑,又是哀嚎一片,惨如人间炼狱。
于乔像是看见,几十年前,暗黑船舱里的吴姨,还是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仓皇不宁,被挤在中间,无助地抓着辫子发尾,四面极暗,除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于乔说,船员应该把生病的人隔绝开。
吴姨说,他们不敢让人上船,上了船容易暴乱。后来有好心的船员来喊我们,说是可以选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每天到舱门口来,领点大蒜杀毒,把它吃了,嚼烂贴在肚脐上。
于乔问,那个好心的船员是他吗?
晨光里,吴姨笑笑,嗯了一声。
吴姨说,他们就选了我,于是我每天都在舱门口等他,有时候是一些大蒜,有时候是其他的药品。有次竟然是一小包糖,说给我吃。我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是我听见他说西南方言。慢慢的,我们也会说一些话,渐渐熟悉起来。
太阳升高,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连尘埃都变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