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六月午后的筒子楼前,榕树蝉鸣,绿草丛生。躲在树荫下织衣纳鞋的住户,小楼一楼的风扇转着,人间惺忪恍惚,仿佛遮上一层白幕,模糊不清。而筒子楼不远边,沿着津江河岸往上游看去,放学的孩童正往回赶,一路风尘仆仆,宛若过江之鲫。
萧旭飞今天回来得很早,坐在没有房门的卧室书桌前,他有时抬头看看路边往家赶的小孩,既没有向他这样着急,也没有回家的郁闷。大家和同伴一路打闹回家,有时甚至来不及回家,背着书包就往空地坝子上走,又或者干脆到朋友家一起写作业。
斜阳从窗户漏进来一抹,躺在萧旭飞的书桌一旁。他伸过手去,阳光轻柔温和,懒洋洋地蜷缩在他手心。
“那俩孩子呢。”在大院下跟老人麻将的池建国问道。
毛健全伸手去摸一张牌,用指腹抹了一下麻将的印子,随手便打了出去,“估计跑哪儿玩去了吧。”他说。
“等他回来我收拾他。”
“小孩贪玩嘛,不至于。”
在路上耽误许久的池岁星还不知道,此刻他回家的那条路,平常放学的小孩一路欢腾热闹,现在却只有他们三人,好像被世界忘掉。只有江里的渡轮和对岸的工人火热朝天。江风徐徐吹拂,他们走在树荫下,甚至有些冷。
“走快点。”池岁星催道。
“不去那个什么隧道不就行了。”毛文博反驳,“浪费这么多时间。”
池岁星有一种好心办事帮倒忙的感觉,有些委屈有些冒火。他嘟着嘴,闷闷不乐:“早知道不带你们去了。”
池岁星要是自己去的话,这时候就是跑回去了,不会太晚回去。他气冲冲地走在前边,身后跟着毛文博和周忠明。毛文博跟上他,两只手放在池岁星肩膀上。
“我热。”池岁星把他手拍下去。
“热你还走这么快。”毛文博加快脚步跟上来,他想不通池岁星这么短两条腿怎么走这么快的。
“晚了回去要被打的。”他说。
“那还是走快点吧。”
一路匆匆,周忠明在路口跟他们分开,池岁星和毛文博走到家属大院门口,张叔刚剪完客人头发,看见池岁星站在门口悄悄咪咪。
“星星回来……”
“嘘!”
池岁星比着手势,他看见爸爸和干爹在楼下打牌,想先跑回家,这样大人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的家。池岁星还没来得及上楼,刚走到大院门口,便被其他人看见。
“星星回来了。”
声音从家属大院门口的住户,到中间在水井旁打水的妇人,到在树荫下下棋打牌的池建国。他把头一转,池岁星便知道暴露,立马拉着毛文博的手往上跑。
“小兔崽子站住。”他喊道。
池岁星哪跑得过,躲在毛文博后面。
池建国居高临下,看着俩小孩。“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毛文博被夹在中间,池建国往左走一步,池岁星就往右走一步,躲在毛文博身后,双手抓着他的腰间,蹭得毛文博痒痒。他护着池岁星,一旁毛健全笑眯眯看着。
“老池,算球啦。”毛健全说道。
看着有人帮忙说话,毛文博也附和道:“干爹,算了。”
“他带你去哪玩了。”池建国顺着话说下去。
“没去哪。”毛文博知道去废矿道的事情肯定不能说出去,要不然免不得一顿打。
“你去把屋里我书桌上的棍子拿来。”
“别!”池岁星跳出来,拉着池建国的手。毛文博还一脸懵。
“那我自己去拿,到时候就得加倍了。”
池建国让毛文博去拿的棍子是池岁星小时候被打时的工具,池建国特意从山上带下来的黄荆棍。棍子笔直,剥皮晒干后程黄色,所以民间也叫黄金棍,软硬适中,韧性也好,打不坏。
毛文博拉着池岁星手,感觉他有些害怕。池建国还没走上楼梯,池岁星就跟了上去,留下毛文博一个人在原地。
“上去。”毛健全在后面推他。
毛文博上到三楼,池岁星在家里客厅一角,面壁思过。池建国拿着棍子站在他身后,“站直了。”
池岁星立马挺直腰杆,脚尖抵着墙根,一脸委屈。听见毛文博上来,他偏头看了看,大概是不想让毛文博看到自己受罚,他又把脸侧了过去。
“干爹。”毛文博喊道,“你别打他。”
池建国站在一旁,没有理会毛文博,一棍子抽在池岁星后背,小孩眼泪唰一下便落下。池建国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老旧时钟,用棍子一头点着池岁星脑袋。
“比平常晚回来半个多小时,在外面玩了多久。”
小孩脑袋跟墙壁咚咚撞了两下,一边抽泣,死犟着又不说话。
毛文博大概不知道为什么晚回家一会儿就要受罚,池岁星没说话,棍子便又抽了下去。他咬着牙没哭出声,因为毛文博在旁边,要是平常,他早就抱着他爸的腿脚开始撒娇了。他怕要是毛文博也被打,哥哥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被打过,一棍子下去不得哭得哇哇的。如果可以,他自己一个人被打就行了,等爸爸气消了道个歉认个错,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毛文博拉着他爸的手,把他往前拉。
“老池。”
池建国这才停手,把棍子放在一旁,“这兔崽子就是犟,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天不得把毛毛带着跑去河沟里淹死!”
毛文博跑上去,从后面抱着池岁星,好像这几下打在自己身上。
“嘶,疼,你别抱。”池岁星说道。
“哦。”
“你们跑哪玩去了。”池建国坐在沙发上,大概气也消了大半。
“路上跟别人玩弹珠。”毛文博才说道,还抖了抖身上背着的书包,书包里的弹珠碰撞发出声响。
“还疼吗。”毛文博问。
“疼。”
池建国点了根烟叼在嘴里,“过来。”他朝池岁星招手。小孩以为还要打,两脚像是嵌在地上,慢慢挪过去。池建国撩起小孩衣裳,后背上有几条红印。
“毛毛去把桌上那瓶红花油拿来。”池建国指着毛文博身后。
毛文博转头,看见卧室书桌上放着玻璃瓶,赶忙跑过去拿了过来。红花油已经用了一大半,估计池岁星平常经常挨打,所以用得快。池岁星趴在他爸腿上,衣服撩着露出后背,红花油抹在背上,被打过的地方还是有些疼。
“轻点。”池岁星说道。
池建国拍了他屁股一下,“轻点你又不长记性!”
“长。”池岁星轻声反驳。
毛健全点着毛文博脑袋,“看见没,下次我也这样打。”毛文博立刻摇摇头。
“擦好了。”池建国说道。
池岁星把衣服脱下来,赤着上身,刚擦完药衣服一直撩着也不方便,干脆直接脱了下来。
“他这哪像是刚被打过的。”毛健全笑道。
“明天就忘光了。”池建国说,“明天估计又忘了教训。”
“不会。”毛文博冲他们说,“明天我带着星星。”
“对。”池岁星点头附和,他拉着池建国手臂,“爸爸,我想出去玩会儿。”
“还玩,做作业去。”池建国又把棍子拿起来,池岁星便一下跑进了卧室。毛文博后脚进来,看见池岁星正趴在床上,后背的红印消了些,可还是很明显。
“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毛文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