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上学的小孩都在教室默哀,下周一升旗仪式的时候有个捐款,有捐五毛的,有一块的,学校零零散散凑了几百块送给受灾家庭,没去学校的人大多去了矿上帮忙。那不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最害怕的,比萧旭飞从河里捞上来时,还要怕一些。”
多年以后,每当池岁星在睡前回忆起一九九四年,那年的快乐和悲伤,最终都会融在他漫长的记忆里。
天上的雪还在下着,新的积雪把地面的旧雪覆盖,而积雪太深影响矿车,有工人拿着扫帚,把雪扫到路边堆积,扫出一条通路。沉在下层的积雪被扫到上方,又与新雪混在一起。要是以前,池岁星早就去玩雪了。
池建国忙了一天,救灾抢险,几乎没休息过。直到第二天伤情结果才出来,死亡17人,42人受伤。刘国强右腿有些骨折,在受伤的人里还算轻的,寻常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明年开春的时候,他才重新复工。
毛文博和池岁星留在矿上,直到下午才去上学。毛健全和池建国要去救灾,让两个小孩先在办公室里休息。池建国叮嘱小孩用办公室的电话给娄老师请个假,毛文博还背着书包,跟小孩去了办公室。
娄老师也听闻矿上塌方,询问小孩事态情势,灾情没有蔓延,叮嘱他们注意安全。那天去上学的孩子不多,很多都来矿上帮忙,上了中学的还能出力,像池岁星这样的小孩,顶多帮忙报个信。他跟毛文博在办公室待了一上午,还在伙食团蹭了顿饭。
小孩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边,或是从办公室的窗台延伸出去的屋檐。屋檐上有些积雪,快积满边缘,摇摇欲坠。池岁星想着那团积雪什么时候掉下来,而毛文博坐在小孩旁边看书。池建国办公室里的书大多是文摘,或是一些报纸,再者还有些矿上的数据表,值班表,还有一些和机电技术有关的书。毛文博大多看不懂,只好拿着自己四年级的语文数学书,自学起来。
池岁星卧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这沙发本就是值班时睡觉的地方,沙发宽厚暖和,在旁边还有一件军大衣晚上用来保暖。毛文博见小孩睡着,便把军大衣盖在池岁星身上。办公室里很安静,可矿外却闲不下来,救援队三批连着轮换,担心塌方处或附近发生二次塌方,不敢用力掘凿,只能一点点挖。
细雪最终压过了屋檐,一小团积雪落了下来,吵醒了小孩。办公室挂着时钟,已经过了晌午,池建国刚好轮换下来,到办公室带两小孩去伙食团吃饭。池岁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矿上的伙食团吃饭。伙食团的菜都是大锅炒,有肉有菜,油水很足。毛文博吃得少,两个小孩一起吃一份才堪堪吃完。
池建国把两个小孩送上渡轮,叮嘱路上小心。池岁星来到教室,同学们大多趴在桌上,睡着午觉。虽然小孩子们经常不睡,但大部分人都乖乖趴好,不像池岁星那样敢直接溜出教室,这样趴着趴着,也就睡着了。池岁星抬头看看,张浩还没来上学,估计跟自己一样在矿上还没来。
下午上课的时候,娄老师带着大家默哀,虽然小孩不知道默哀是什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大人们总说小孩不懂事,童言无忌,萧旭飞头七时萧大妈在屋里烧纸钱,说是不能让萧旭飞在下面穷。池岁星想过去帮忙,把自己攒下来的几块钱烧给萧哥,可当时被大人们拦着,不能过去。下周一升旗仪式捐款时,池建国给了小孩五块钱,可池岁星捐上去的一共有十块,剩下五块钱是他自己攒的,七张五毛,两个硬币,五张一角,还有一张一块的。
今天没上新课,作业只是简单的抄写,小孩在课间就能做完,放学时池岁星在教室等毛文博。冬天到了之后,站在走廊上吹风等人太冷了。恰好池岁星今天留下来做清洁,跟着一起的还有些学生,毛文博帮着小孩扫走廊,三两下做完,小孩背着挎包回家。
秋天时掉的那颗牙齿快长好了,可另一颗牙却又松起来。一颗牙长出来一大半,另一颗快掉,小孩牙龈便时常痒。池岁星喜欢用舌头去舔两下,总被毛文博说教容易龅牙,于是小孩便像是忍住耳朵的冻疮一般忍住舔牙。
回家时路过码头,毛文博站在上午时看见塌方的地方,倏而觉得江风寒冷刺骨,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速速拉着池岁星跑开,害怕再次看见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这几天矿上忙不过来,毛健全和池建国更是连着在矿上好几天没回过家,小孩也每天帮着送饭。矿上安置遇难家属,赔了些款,只是池岁星每次去办公楼时,路过铁轨,总能看见张浩一个人站在轨道边,望着铁轨或是正在运行的矿车,看着它们驶进驶出,望得出神。那几天张浩也没来上学,周末时池岁星去送饭,池建国刚好办完工作。
小孩便问爸爸:“张浩怎么天天在这里。”
池建国没回答,把桌边的几颗糖拿给小孩,让他带给张浩,顺便陪他玩一会儿。池岁星接过糖,一颗没吃,全都塞给张浩。
张浩人比池岁星矮一些,皮肤也要黑一点。如果说毛文博像是没怎么晒过太阳的少爷,皮肤白皙,而池岁星好歹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弄跑着,夏天晒得多,很是健康。那张浩大概就是人们口中的“黑娃”。他裹着大衣,戴着帽子,两只手揣在兜里。景星乡的温度站在户外是冻不出冰的,于是那种睫毛鼻涕都被冻成冰的场面,这里见不到。
池岁星走到他身旁,“你冷吗。”
张浩摇摇头,池岁星把糖递给他,前者伸手接下。
“你站着儿多久了,无不无聊。”
张浩撕了一颗糖塞在嘴里,他侧了身,背对池岁星,只是望着矿洞,看见又一列矿车驶入,他说:“我想爸爸。”
那时的池岁星还不知道张浩父亲是遇难的那十七人之一,塌方时张继伟正处塌方中心,没留下全尸。之后几天才陆陆续续挖掘出残躯,零零散散,拼成一个完整的尸体火化。张浩觉得,自己的父亲有一部分,永久的,留在了煤矿里,跟着此地长眠不醒。
张浩只见过父亲匆忙的背影,在矿车上,或是在铁轨旁指挥,无论严寒酷暑,每次张浩来送饭时,张继伟总是一身汗,如果刚从矿里出来的话,身上便全是黑渍。他担心张浩等得久,席地而坐,两三口吃完饭,把饭盒递给小孩,让他赶紧回家。
池岁星送完饭后要回去,拉着张浩一起,他家住周家坝附近,跟池岁星同路。后者拉着他上渡轮,像是毛文博对他一样,提醒他小心。天色已暗,张浩站在渡轮的甲板上,听见汽笛声响,船只慢慢驶向津江中心,江水奔流不息、滔滔不绝,一直流向远方。
小孩夏天常在河边玩,有时连着去两三天,河岸边的石头错落有致,他大多记得。有时下了暴雨,第二天去的时候,石头河沙便积在河岸边。到了冬天,积起些细雪来,小孩自然不会去河边玩耍,只是有时想起河边的浅滩,心想第二年开春去玩的时候,大概又是另一番景致。
景星乡的江河不知道陪伴多少代人,一代代人生活在这里,种桑养蚕,耕田织衣,而这不断的江水,似长存隽永。
池岁星跟张浩在路口分别,后者回周家坝,而前者奔向筒子楼,约定今天晚上一起玩。池岁星去送饭前正准备跟毛文博看漫画杂志。杂志是在小卖部那买的,大人们一直不让他们看这些东西,可毛文博拗不过池岁星,于是偷摸买了一本,藏在枕头下。杂志叫“漫画月刊”,粉色的封面上一抹蓝色,写着“漫画”二字。
毛文博跟小孩正打算躲在毛文博家里卧室,却被文丽萍从对门叫出来,让小孩去送饭。毛文博这次没跟着去,刚买完杂志,毛文博身上没闲钱再陪小孩坐船去送饭,大人们又不给报销额外的船费,于是他只好在家等着。池岁星一路跑来,在筒子楼里都能听见小孩沉重的脚步声。毛文博便开了门,倚在栏杆上,看着小孩一路从一楼窜上三楼,跑到自己卧室。他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小孩靠在卧室门框,招呼自己快进去,毛文博仔细观察,文丽萍还在对门,毛健全也没有下班的迹象,于是二人把杂志拿在书桌上,翻看起来。
杂志里是黑白的画面,简朴的连环画,设计分明,分镜流畅。两小孩开着台灯,看得直笑,直到毛文博家里的挂钟敲响,他们抬头望去,天色暗沉,对门传来饭香。毛健全下班回家,走到三楼,见卧室里的灯光,在门外叫两小孩吃饭。
于是那条不长不短的走廊,小孩又要跑一遍。黑色的地板嵌着白碎石子,池岁星低头看着脚下,慢慢数着走到了第几块,等数到二十六的时候,抬头一看,刚好是自己家。他从衣服里扯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冬天穿的衣服多,钥匙挂在脖子上被衣服层层盖住,起床时钥匙冰冷,要是一下子挂在身上指不定被激个寒颤,要么挂在毛衣外一层,大衣里一层,要么毛文博会用手帮小孩把钥匙捂热。
吃过饭,筒子楼闲静下来,池岁星和毛文博在后者卧室里翻着漫画书,毛健全在书桌看书。他纳闷今天两个小孩怎么在这边,平常都在池家,于是他悄悄把卧室门开了个缝,两小孩正趴在桌上看书,毛健全敲了敲门,轻咳两声:“背坐直,别近视了。”
池岁星如受惊吓,一下子坐得笔直,还以为漫画杂志的事情被发现了。像是在学校坐端正似的,手叠在一起。毛文博回头一望,毛健全没有进屋,敲完门便回了客厅。毛文博放松下来:“没事儿,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