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今宵心中藏着事情，一夜没有睡好。

他陪清梨说会话，待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复又睁眼，数着她从床侧散落下的发丝，直到凌晨才囫囵闭目睡去。

墨妖已经见过清梨一招照亮天地的修为，自然不敢半夜传音，只匆匆道句花妖明早会在后山等你，便切断通信，生怕应清梨牵他家少君手时发现端倪。

千里外的墨妖不禁对着黯淡下去的传音，暗自嘀咕：

这怎么天天牵着少君的手才能睡啊！

没听过谁家仙门捉妖是这个手段啊！

这要半夜发现身份，少君连跑都跑不掉！

*

第二日。

祝今宵吃完早饭，便讲出想了一夜的借口：今日是簪花盛会，凡间女儿皆佩戴鲜花，他先去市集为清梨挑最新鲜最好看的一束花。

如今他与应清梨共处一室，举止不能完全自由。

应清梨又起得极早，神识感知强大敏锐，他想早上独自出门并不容易，最好还是报备。

清梨坐在铜镜前，涂着口脂，笑吟吟：“是带着晨露的那种吗？”

祝今宵立刻点头答是。

清梨依旧对着镜子，目不斜视，涂着新口脂。

梳妆台上摆满各色小罐，从画眉的青黛，到涂唇的胭脂，俱是昂贵原料，时兴颜色。

她的嘴唇生得是猫猫唇，唇锋突出，两侧唇角微扬，不笑也带三分娇俏。

口脂装在白瓷小罐中，她用指尖蘸一点，轻点在唇上，点在下唇中央和上唇两边，指腹慢慢抹开，围绕着唇型细细勾勒涂抹。

那艳丽的红便一分分染到唇上，每条唇纹都画到，唇珠醒目夺目。

清梨常戴的是珠串面帘，并不是全遮的面纱。此刻面帘闲置挂在铜镜旁边，莹莹闪光。

那流苏面帘一条一条，金红二色珠子串起，相隔两条间有寸长距离，随着动作更是散落展开，不会遮住她口红的光彩。

祝今宵没有等到清梨回话，不知道是可以还是不可以，便在一旁等着。

许是昨晚实在没有睡好，他看着清梨对镜化妆，窗外初阳照射进来，镜子反射光彩，恰好照到他眼中。

他居然有一刻头晕，脑海中突然冒出不符合记忆的画面声音。

画面模糊，声音却清晰。那好像是一个少年的自言自语。

少年盘腿坐在歪脖子枣树下，手中拿着一根细长木枝，无聊地打着地上小草。

他对着小草说话，草尖起起伏伏，绕着木枝抖动。

“我要再攒攒钱，给小梨买口脂。”

少年一身旧而整洁的衣服，左手托着脸，若有所思。

“小梨说别的女孩子都有，她没有。我得想办法多赚点钱了。

“小梨说她如果涂上，会非常漂亮。其实我觉得她不涂也好看，但我想要小梨开心。”

她该是很漂亮的。她本该那么漂亮。

脑中画面抖动如风拂水波，神思不清。

祝今宵此刻的视线中，清梨依旧在涂着口脂。

他模糊中突然想：

是很漂亮，和我想的一样。

“师兄。”

一声轻换，彻底打断祝今宵脑子里不知真假的画面。铜镜反光，将他完全拉回现实。

清梨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师兄。

语调仍是上扬而愉悦的，话语却让人心头一颤。

“师兄没对我说谎吧？”

祝今宵一慌：“没，当然没。”

倒底是潜伏经验丰富，哪怕心中千回百转寻思哪里暴露，他面上仍是一派正经。

清梨盯着他一瞬，却又身子往前倾去，红裙晃动，离他更近。

梨花香气迎面，连带着新口脂的奇特脂粉香。

“师兄可不能骗我。”

她只盯着师兄，眸光荡漾，故作可怜的眼神看他。

祝今宵只对视一瞬，居然狼狈偏过头去。

他顿了片刻，居然又伸出手，掌心悬在中间，隔空挡住她的眼睛。

系统骂一句：【呆子！】

清梨被遮住视线，手离得太近，她甚至无法聚焦他掌纹，眨眨眼，却放过了他。

她伸手握住师兄的手，将那只悬空遮着她眼睛的手掌拉下来。

视线的遮挡解除，祝今宵还是偏过头。

漂亮的下颔紧绷，脖颈僵直，喉结轻微滚动，就是不看她。

她攥住那只手小幅度轻晃两下。

“那说好了，师兄要给我带最大最新鲜的花哦。

“不然，别的女孩子都有花，我没有，我会难过的。”

祝今宵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清梨在意的是这个。他点点头，终于把头偏回来。

清梨坐回梳妆镜前，低头重新捣鼓瓶瓶罐罐。她自有梳妆顺序，条理分明，可祝今宵自然看不懂。

“此地有花妖多。”

清梨开口，却让祝今宵在这个短暂的清晨又提起心。

她浑然不觉，只又打开了一个白玉罐子：“师兄伸手。”

祝今宵迟疑，却已经被清梨拽过手，将他的手拉到梳妆台前。

前有灵植阁搞仙凡花束创新，后有养颜阁搞色号创新，比如创新出了这款蓝紫色胭脂。

这样的蓝紫色在配妆上鲜少用处，但此刻却大有作为。

清梨寻来一支极细的软毛笔，笔尖柔软。

她把软毛蘸在蓝紫色胭脂中，在罐口左右撇了撇，抹去多余染料，而后盯着他的眼睛，牵过手。

小祝师兄的指尖被攥在她手里，手背被蓝紫色胭脂描摹经过。

清梨的呼吸离他很近，像是清风拂动飘在池塘的花瓣，他能感受到笔尖游走时细细的痒意。

清梨在他的虎口处，细细描摹了一朵三瓣霜花。

三瓣霜花。

这是她的专属标记。

像她的红月伞，像她的花盆，像她的其他所有物一样。

最后一笔收尾，蓝紫色的笔触已经勾勒完全。

师兄以为结束了。

他胳膊往回收，然而手还没有收回来，骤然被她攥紧往身前一带。

“我听闻花妖喜欢拐走好看的少年人。”

清梨低头，突然吻手背。朱唇刚涂口脂，带着凉意，在他的手背印上去。

那蓝紫霜花旁，多了朵红色唇印。

她抬头，笑起来。

“盖个章。花妖就不过来了。”

*

然而事实上，祝今宵是妖君，花妖还是会过来。

花妖在芙蓉镇焦急等待中可算望见了少君疾驰而来的身影。

“少君！我……”花妖高兴挥手打招呼，却被祝今宵打断。

“快，”祝今宵言简意赅。

“先开花。”

来接头的花妖：？

他又补充：“要带雨露。”

“……哦好好。”花妖不懂，但花妖照做，在头顶凝聚力量，准备开花，又问，“少君要什么颜色的呢？”

祝今宵没细想颜色，只回忆清梨常穿的衣裙，好像全是浅色亮色，便道：“要浅浅的，嫩嫩的。”

花妖头顶发力，开了朵桃粉色渐变到白色的花。花瓣外层依言带着星星点点雨露。

祝今宵伸手拿花，缩手时瞧见了手背印记。

那朵三瓣霜花有细碎闪光，唇印莫名让他心头发烫。

但就因为这个印子，祝今宵绞尽脑汁让花妖离他十米远说话。

我这可不算听她的话，祝今宵心想，谁知道这印记会不会有法术，我只是多加提防而已。

妖山三万座，祝今宵常居的山是东照山。

东照山的花妖今天会带走祝今宵这些天处理好的药材回去给师娘。

花妖把药材在怀里装好，小心翼翼隔着衣料按压两下，果然又问起仙草。

仙草快成熟了。

白雪山的仙草神秘非常。

仙草并非白雪山有意种植，而是天生天赐的。相传是瑶池之水落于山谷，九天仙露与山谷雾气共同凝成仙草。仙草可平世间一切苦楚病痛，荡平魂魄里的旧伤，食之如冰息盈溢，清净神思。

白雪山对此严加看管，从不透露，从不交易。山峦数重，白雾茫茫，不知仙草位置。

“我尽快。”祝今宵只确定下来三层山，还需排查试探。

“少君。”花妖带来消息，有人根据上次仙草出世推断时间，“据传，离仙草成熟只有二十天了。”

二十天，不多了。

花妖欲言又止，还是说出了坏消息：师娘的病前几日又加重了。

整个妖山都在等待仙草。

“少君少君，仙草何日取到？”

*

祝今宵回客栈时的脚步已然重了几分。

“师兄！”清梨在楼下遥遥朝他招手，她已经打扮妥当，唇妆美艳，流苏面帘在闪烁。

她将那朵花插入自己的发髻，仰头问：“特别好看吧？”

祝今宵应得有些心不在焉：“嗯。”

街市上已然热闹非常，清梨拽着他逛街。

祝今宵见花妖回来时，还提着一袋糕点。

南边的糕点铺子，名为仙糕阁，在节日期间难得不搞饥饿营销，清晨开到晚上。

祝今宵从前没买到的糕点，总算可以在今时今日给清梨补上。

清梨寻了一处位置极佳的茶楼，可以看到戏台。

她双手捧脸，那流苏面帘不时摇晃，条缕间碰撞出绚烂色彩，一会瞧瞧窗外咿呀唱响的大戏，一会欣赏她师兄的脸。

桌子上，茉莉花茶，荷花酥，桂花糕，香香甜甜。

那荷花酥便是从南边仙糕阁买的，同样是仙凡联名款，与有多处创新点。

层层绽放的荷花酥上，淋了一层蜂蜜，闻起来极为香甜。那最外面的荷花瓣，是一层极为酥脆的薄糖壳，触碰不到半瞬就融化，得现吃现。

清梨边尝边觉得，其实味道也就这样，没有外在颜值高，可因为是师兄买的，她便觉得好像有份长久的期待。

她想吃的似乎并不是这份糕点，而是一份在意。

师兄给她倒茶，她瞥师兄的手：

“师兄的手背和小指侧，好像有个纹身。

“细看又不见了。”

祝今宵手一顿，心中默然斥责墨妖：都说了，不要在暴露出来的皮肤处，不要在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千里外的墨妖酸溜溜：哟哟哟，老身的笔墨不能在那里，小姑娘的吻痕，倒是大大方方留得显眼呢。

好在清梨不在意地喝起茶，直到草药市集开启时，师兄去柜台付账。

“师兄怎么有心事？”

祝今宵摇摇头，怕她发现异常。

从今天见过花妖起，他低落难过后，便提醒自己，我只是来偷仙草的，我何必对她这般在意。

清梨又去牵他的手，他不动声色往旁边移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