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吗?”我转过身问他。
“姐姐,你认识云停少爷吗?”
我当然知道,“云停”是我表哥的字,不过是他自己取的。他取完这个字以后洋洋自得了一上午,下午就跑去花楼请狐朋狗友喝酒,又写了一段乱七八糟的祝酒词让歌姬唱,闹的是人尽皆知,晚上回去就被舅舅打了一顿,带着一身酒气躺在地上给舅舅打,结果舅舅打完以后他还和没事人一样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小胖子告诉我,云停少爷很大方,常在不同的酒坊里请人喝酒,还帮人算命。他身上就常穿着我身上这样的罩衫。“我娘说,这罩衫是京城里传出来的款式,只有贵人才能穿,但是我们城里,就只有云停少爷这个贵人穿。”
罩衫是我幼时设计的,被表哥穿出去,引起了一阵风潮。“只有贵人穿”是因为罩衫用了很贵的布料,而睦安城中没有别的贵人穿,是因为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款式,人们记忆尚在,却已不再流行了。
我问他知不知道云停在什么地方,小胖子摇头说不清楚,“他已经很久没来了,我听说他去了西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小胖子又扭身跑了,我站在原地沉思:西边?西边是什么地方?
我小时也看过一些山川流域图和地理方志,那些图本的年纪也都不小,我不确定记忆里的图标有没有什么变化。
据书里记载,京城极西是荒漠,两地间遥遥的交界处有各种山林险阻。极西之地有异族,有珍宝,有奇兽,他们都被各种险阻和关口拦在关外。
而如今,表哥去了那里,我爹娘,也在那里。
我还是决定去那里。
这一路上,水流断,蒹葭隐,村落烟起,寒鸦栖。我担心撞见过往的行商,所以没有御物飞行,花几十银钱买了匹马,马蹄声碎,倒与铃声配,路上耳旁不觉寂寞。
但我心中却常常惶惶,想到:如果表哥是去看望我爹娘,那我是见还是不见?我既怕见到,也怕见不到,眼前山峰起伏不定,愁思如絮。
极西之地没去,边关也未到,我从一伙行商里捞出了身无分文的表哥。我把他带走时,那群据说救济了他十几天的商人像送走大客户那样热情和不舍。
“你真的是钱被贼人抢了,然后又被他们救了?”这完全不像啊,这伙人救了人不是应该亏钱吗?怎么像大赚了一笔?
表哥擅长占卜算卦、探测人心,他猜到我心中所想,解释说自己给了他们信物,介绍了京城纪家的生意。
他真行啊,离家多年还知道坑家里的钱,也不知道舅舅舅妈生二胎了没。
既然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不怕再吓到人,直接把用布包着的镗拿出来,施了御物术,带着表哥高高地飞起来。
表哥看样子受了点伤,他说是让着凡人的小打小闹,已经养好了。
我看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大碍。
我们傍晚就回到了桃花源境,夕阳挂在春雾里,红红白白叫人分不清。
表哥一回来就躺下了,很闲适的样子,像个大爷。
“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
我接过来,看封面上模模糊糊地印着五个字——“澄心二分术”。
我递个疑惑的眼神给表哥,他老神在在地闭着眼睛,不是很关心的样子。
我把书翻开看,里面大致讲的是一个能重塑人形的离魂术。简而言之,以一些珍宝为体,心魂为基,辅以一定的秘术,就能造出又一个自己。
是的,是“自己”,而且是同时共生的。
表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旁:“脸可以改,性别也可以变,你可以把对方做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对方也一定会听你的话,因为……”
“因为,她就是我。”我轻声接上。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把书塞给他,自顾自走到桌旁煮茶。
表哥到我对面坐下,很自觉地在炉子旁放上了一个玉米两个红薯,又觉得不够,接着撒了一把花生。
“你的情劫还是要渡的,既然不愿意找别人,找自己也可以啊。”
我反应半天才明白他在说我修行的事,修无情道确实如话本所说要历一番情劫,但也不是必须的,时间尚久,我如何就不能找到一条新的路?
我不愿与表哥再谈此事,所以说起了他的修行。“你离家这么久,修行可有精益?”我说这番话其实是为了取笑他,他于术法上没什么天赋,这几年一直在修命理,结果给旁人算的勤,整日替别人转运换命,对自己的身体却是越发不上心。如今才三十多岁,已经生了几缕白发了。
茶沸得快,升起了袅袅白烟,蒙蒙散开遮着他的脸。
我伸手欲把表哥的脉,他却突然把手抬起来。“喂喂,你想干嘛?我也是有羞耻心的好不好,修行没你有天赋就算了,你怎么还想探我的底?能不能给我留点当哥哥的面子。”
看他这般说笑起来,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那我们就各修各的,你也别管我了,我自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无情道的道意传承至今还未听有什么分流,你就是始祖转世也得照着书上写的修。”表哥这语气有点正经了。
我不敢再招惹他,小心地拎了壶冲茶水。茶气散开,我斜眼看见他撑着胳膊在揉头。
虽然我心里一直“表哥”“表哥”地叫他,但那是因为作者懒得打名字,事实上,我一直叫的是——
“亭生,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还不是给你气的。另外,没大没小的——叫哥!”
此后几日,表哥一直没有出门,整日就在我身后念叨这件事,说什么“其实就像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想捏多帅的脸都可以哦~”、“真的会很听话的,以后你都不用自己做饭”……
小满那天,阿云出生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出生”这个词,可能是因为我很难把她当成自己吧。
阿云和我很像,我有很刻意地观察自己的身形、脸……各种细节,我很怕她不像我,怕她不是我。
塑形体、注心魂、养归一……她在暖玉床上躺了很久,我一直在照顾她。
表哥经常来看她,一边感叹说真的很像,一边安慰我不一定能成功,失败了可以再做一次。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给她取了名字,叫“留云”,“云留云”。
这其实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小时候,我总觉得“留燕”不好听,可爹娘不让我改,也没和我说过能取小名。
后来和表哥住在桃花源境,我又提起这事,让他叫我的新名字,他也不愿意。
桃花源境中只我和他两人,他若不愿意叫,我便是取了也无用。
现在,我终于叫了留云,表哥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可是……
小满这天,看着睁开眼睛的阿云,我心里很不安。
我私下找表哥说话:“我真的会爱上她吗?”
“这要不是什么定论,只是你最好这样。不过看不出来啊,你竟然是这么自恋的人。”
表哥这番话说的不正经,见我不接话又换了个腔调:“留燕,我不怕你会爱上她,我更怕你不会爱她。”
如果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会快乐。
我知道他的未尽之意,只是纸上谈兵易,真正让我去喜欢一个我未来要杀掉的人,我如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