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南京保卫战与教导总队,自然也不可回避地要谈起邱清泉。阮静秋问:“撤退时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廖耀湘回答:“桂总队长先于部队撤离,他作为参谋长,主动提出留到最后。我没有来得及到指挥部去面见他,但后来听说他那时非常冷静,眼看日本人已快要打过来了,他竟还坐在屋里一张一张地销毁电文书信。”
阮静秋想起,陈官庄突围前夕,邱清泉将两根金条交托给她的时候,也正是坐在那里,很平静地焚烧机要文件。早在南京城破之时,他已经有了战死沙场的决心,谁曾想造化弄人,给了他逃出生天的机会,又将他永远留在了陈官庄的雪地里。
她正慨叹,廖耀湘忽然说:“我突然想起你当年念的那句诗。”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句?”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他低声吟道,忆起昆仑关大战后不久便是春节,彼时邱清泉和戴安澜都受了重伤,两人住在同一间病房疗养。尽管还笼着外敌侵略的阴霾与关隘上阵亡将士的鲜血,但当地百姓依旧热心地送来了佳肴美酒,并派了代表来登门探望。杜聿明与廖耀湘等其他几位长官那日恰好也都在医院,大家于是就在病房里简单办了一桌家宴,共同庆贺新春佳节。阮静秋是这间病房的主管医生,自然也被拉进宴席当中,眼看病床上的邱清泉碍于医嘱不能饮酒,唯有直勾勾盯着众人手里的酒杯瞧,她便巧妙地引用李太白的诗句,如此赞美了一番他在沙场上的英姿。他还记得邱清泉那时的模样:这位一贯眼高于顶的大才子竟罕见地微微红了脸,在众人的笑闹声中连连摆手:“我可当不得!”
阮静秋看他窘迫,更是闹得起劲,故意捧着酒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戴安澜躺在一旁,看着这副景象也十分开怀,边用手掩着伤口,边笑说:“当得,怎么当不得!”
那时欢聚一堂的众人谁能想到,此后不过短短几年光景,他们两个就真如诗中所说,先后做了那“无为秋霜折”的“错落石上松”,把一腔怀缅与思念都留给了遥远的故土、留给了活着的人。
廖耀湘又凝视着她的侧脸——阮静秋正好也转过头向他望了过来。她总是很敏锐的,只这么一对视她就知道他想起了过往与旧人。往事不可追,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懂得他当下的心思,于是索性也吟了两句词权作安慰:“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
选这首词除却应景,也意指眼前之人与逝去之人在她心中都一样“满怀冰雪”,即使身陷困境,也不改高洁的品格。可直说到最后一句,她才陡然惊觉,自己所吟诵的这首稼轩词,上阕固然很合情境,下阕却实在锥心剜骨,简直无异于故意戳他的伤疤。她正要改口,廖耀湘却接着那后半句念了下去:“剑气已横秋。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在念诵某些字词时,他似乎是咬牙切齿的,最后一句落地,又只剩无限的自嘲与怅惘。阮静秋自然听得懂他的“中州遗恨”,只叹此刻没有佳酿能让他们一醉方休,来日回到军事学院,恐怕也没有机会一同“扶头”。她无言地向他靠近了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刺你。一时口快说了上阕,想起下阕的时候已经晚了。”
廖耀湘摇头:“不过吟几句诗词,一抒胸臆罢了,哪来对错之分。”他低低地叹一声,敛去眉间愁绪,展颜笑道:“我现在略微懂了些,为什么杜先生那时曾说,你和雨庵非但很相投,其实也很相像。”
阮静秋有些意外:“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廖耀湘应声:“嗯。说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在昆仑关战后不久。如果他在,也许会和你吟诵同样的词句。而论起诗文与博学,他也比我强上太多,足够从今夜一直和你聊到清早。”
他说话时的神情很平静,阮静秋听来却唯有酸楚。廖耀湘看她默默无言,善意地转开话头,微笑道:“我是说,难得有姑娘家喜爱稼轩的词作。论起应景,这一首也很合宜:‘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天边此刻没有明月,唯有如血残阳无声地与他手中的空杯相望,清风代替美酒遥敬逝去的战友与故人。她从一旁靠过来,手指圈成杯盏,应声道:“还有我。”又笑着说:“三生有幸,与君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