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几乎都要在原地缩成一团了,忍不住反驳:“这还不要紧?”
她脸上浮起一点赧然的微红,又说:“是真的。我来‘那个’的时候,偶尔会疼得厉害一点,躺一会儿就好,真的。”
廖耀湘这才明白过来——与此同时,他头顶上那块摇摇欲坠的巨石暂时落地了,这让他先是松了一口气,又不能不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失落。他默不作声地扶着她回床上躺下,又换了一只暖水袋给她,而后坐在床边继续一声不吭。她缩在被窝里,被肚子上的暖水袋热得连鼻尖也冒出汗珠,但眼睛清亮亮地瞧着他,像是已把他心里的那些纠结轻而易举地看破了。她问:“你怎么来了?”
廖耀湘说:“原本说好了今天教你骑马,我看你一直没有来,只好过来找你。”
阮静秋“啊”一声:“都怪我。我痛得晕头了,这样热的天气要你一直等我。我该叫小姚去说一声的。”
廖耀湘摇头道:“没关系,今天学不成,日后再抽空就是。你吃过止痛药了没有?”
阮静秋恹恹地:“吃过了。”但效用寥寥,当下常用的这种止痛药对痛经的功效显然比布洛芬差得远。
廖耀湘看了看她,起身拿过一条干净毛巾,慢慢蘸去她额头及脖颈的汗珠。阮静秋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仍瞧着他笑道:“明明我才是病人,可你的脸色比我难看得多。你这些日子在发愁什么呢?每次见你,你好像都有话想说,可又从没有问过我。”
她边说,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廖耀湘握住她的手,叹道:“我在想,那天晚上还是太忙乱了。要是你有了身孕,就得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不能平白无故地害你受人议论、指责。”
阮静秋愣了愣——现代人这方面的观念确实有些不同,至少在她来的那个时代,未婚生子已不算一件会被人指点议论的丑事,因此她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更遑论为此担忧。她眨了眨眼,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廖耀湘不假思索道:“我会去找院长说个明白。要杀要剐,我绝没有二话,但在那之前,我得请他先为我们办理结婚手续,不然我死也不能安心。”
阮静秋对这个貌似很慨然的答复哭笑不得,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手心:“好得很,办了结婚手续,然后剩下我们孤儿寡母。”
廖耀湘无话可说。
阮静秋长长叹了口气——她想过和他坦诚这件事,又觉得他必然会十分失望,因此本想稍缓一缓,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但看他这样紧张,那天之后又再不肯到她那里留宿,就知道他把这事看得极为重要,是设身处地地想着她,怕她受半点委屈。早晚都要开口,既然现在正是一个契机,索性就把话说得明白一些,大家都不必为此背上包袱。她回握住他的手,缓慢地低声说:“我懂你的心意。只是……只是,我恐怕不会有孩子了。”
廖耀湘“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除却肢体语言,他的神情也写满了震惊与心痛。阮静秋连忙又扯扯他,示意他坐下。他依言坐下了,这回悄悄靠近了她一些,伸臂将她拥在怀里。她半身伏在他怀中,脑袋枕在他膝头,想起在沈阳那时,她也曾这样躺在他怀里,看轿车在静谧的雪夜里穿过城市的街巷。她接着说道:“可能是在沈阳落了病根。我去到上海以后,月事一直不准,要么几个月都不来,要么一来就像现在这样淋漓不尽、疼痛难忍。我没好意思让杜先生知道这事,只托秀清大姐找了几个医生来看,有的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有的说是里头长了东西,但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是一时不好取出。到徐州以后又请了一位大夫,老先生这回讲得很委婉,只说‘子女缘薄’,那意思分明就是不会有了嘛。”
廖耀湘揽着她肩膀的手掌微微地颤抖着。他的沉默通常是一种忍耐,但这次他几乎没来得及忍耐便火山爆发,一拳头重重砸在了床架上:“保密局那帮王八蛋!”又将她揽得更紧了:“我就该早一点去的。若我再警醒一些,再早去几天……”
他越说越动情,竟然微微哽咽起来。阮静秋也曾以为自己对这事已经看开了,毕竟她是个现代人,现代的年轻人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年纪到了却不要小孩的也大有人在。但在他面前坦诚这个秘密绝非她此前所想象的那样轻易,纵使她每句话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眼泪还是悄悄淌了下来。她压抑着情绪,平复了片刻,总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下你总能轻松一点,不用成天为这事操心发愁。我想,老天爷总是公平的嘛,他既然肯让我遇到这世上最好的人,也理应拿走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他搂住她,喃喃地唤:“小秋、小秋。”他果然还是不擅言辞的,更别说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多么动人的情话。他只能又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的话语,用更加复杂又更加郑重的语气:“我一定待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