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静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沉默着,先去倒了一点温水,用棉球蘸着润了润他的嘴唇。杜聿明终于睁开眼睛,隔着厚重的镜片,他的双眼缓慢地在她身上聚焦,在看清楚她的那一瞬间,一串眼泪从镜片后流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唇,像是要说什么话,又好像发不出声音,于是挣扎着想要翻个身,将一只手伸向她。阮静秋看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握了握那只手道:“是我,不是假的,不是做梦。”接着又将床头摇高了一些,将手头的另半杯水喂给他。
杜聿明坐起来,脑袋偏向一侧,久久地凝望着她不语。阮静秋被他看得无所适从,眼睛不停瞟向屋门,盼望着郑洞国出现在那里,好将她救出生天。她暂且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我是和郑先生一起来的。他原本要来看你,人都已经到了门外,临时有急事找来,只能先走了。”
杜聿明笑了笑,微微摇头,显然已看出她没有说实话。两人又相对沉默了片刻,他问:“这些年,过得还习惯吗?”
阮静秋刚要应“是”,脑袋忽然一跳,想起抗战后在沈阳见他,在她肩扛手提着一大堆备品,紧张又忐忑得连头也不敢抬的时刻,他也曾这样问过她。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六个年头过去,身边的人和事全都变了,连她面对他的心情也一去不返,再不可能回到那个场景。“习惯的。”她哽道,“你呢?”
杜聿明点头道:“都好。既然你们都要我活着,我一定做到。”
谈话没能继续进行下去,因为点滴差不多要滴完了,管理员来接他回功德林。那辆开往德胜门外的汽车与他们的车子擦肩而过,阮静秋将目光从窗外移向身旁,这才发现,郑洞国自始至终没有转头去看一眼。也许他们两个之间对此也有不必言明的默契,她没有再追问下去。车子驶出复兴医院后,郑洞国请她吃了顿便饭,并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告诉她自己刚接受了政府的任命,要到傅作义麾下任水利部参事,日后再来北京,可随时到他那里作客。阮静秋辞别他之后,赶上了这天晚间开往南京的最后一趟火车,在周围东倒西歪昏睡的乘客中间,她悄悄翻开随身的记事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湘哥:
展信佳。
今次去北京访友,除与楚青相谈甚欢,竟还因缘际会,得遇两位故人……”
军事学院的一切仍有条不紊地运行,每一日都在重复前一日的生活。阮静秋仍经常向佳木斯寄信,而余下的时间则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或是练习打结、或是练习包扎,或是翻出绳线重新编织络子,或是在宿舍后的那片空地里忙于种植蔬菜瓜果。劳动使人的生活和精神变得充实,越是全身心投入,越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每一天那样短暂,总是还没有做完所有的事情,它就已经偷偷溜走了。她平静、专注地积蓄力量,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转机出现在一九五四年初的某一日,梁主任那天单独来找她谈话,说是医务处有一个到北京进修的机会,对口的单位正是复兴医院。他打算将这个名额推荐给她,但向众人公布的时候,引来了小夏护士的激烈抗议。她仍是叫嚷着和上次一样的说辞,指责主任偏心,说这事不公平,应当大家公开竞争。梁主任对此也很冤枉,他考虑到小姚护士在南京成了家,小夏也在本地有稳定的对象,怕她们和家人两地分居,这才打算把名额给单身的阮静秋。小夏听不进他的说辞,仍义愤填膺地要去院长那里评理,梁主任被她闹得实在没法,只好同意让她参与名额竞争,就急救处置、基础理论、诊疗用药等几方面和阮静秋综合比试一番。
比试前一天晚上,小姚悄悄来找阮静秋,说小夏早就想甩了现在的这个男朋友去北京发展,对这个机会势在必得,而阮静秋的手有旧伤,光急救处置那些流程就没可能比得过她,因此想劝她将名额让给小夏,如此也不至于情形尴尬。阮静秋只是摇头:“这件事我让不了,我也有非去北京不可的理由。”
那些编了又拆的络子、浸透汗水的绷带,还有连成长串的绳结,无不是为了这一天的较量。众人见她包扎得又快又好,全不像手指受过伤的样子,已经个个惊掉了下巴,再看她模拟缝合时一个又一个漂亮流畅的外科结,更是啧啧赞叹。实践对决已先胜一场,其后的理论与诊疗自然不在话下,一番比试之后,这个进修的名额到底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事后,她单独叫住小夏,十分困惑地问她:“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我们不妨把有些话也一并说开。我自认从没有为难过你,你为什么对我有这样大的意见?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小夏却不回答,只是愤恨地瞪着她,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而后便跑远了。
阮静秋无可奈何,她有心化敌为友,可对方油盐不进,她也没有办法,毕竟人在这世上活几十年,总不可能没有一个仇家。她随后前往北京报到,在复兴医院进修半年后,又通过层层考评,总算留了下来。此后一年多,她跟随在几位老专家身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有时也为功德林来的病人们检查、治疗。一九五六年一月,除抚顺管理所外,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高级战犯们开始陆续向功德林集中,复兴医院要选派人手到功德林管理所的医务室工作,阮静秋第一个报了名。
身边的同事对她的选择感到很惊讶,科室主任们也觉得很惋惜,都说监狱里头不见天日,每天从早到晚和战犯俘虏打交道,哪里有在医院上班过得自在。阮静秋什么也不解释,对于大伙的关心和追问总是一笑置之。对于旁人来说,德胜门外的这堵高墙是新旧时代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是罪恶与腐朽的集散地,走进那里无疑意味着将自己锁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牢笼;阮静秋不这样想。望着近在咫尺的高墙与哨塔,她只知道,整整四年煎熬苦痛的分别之后,他们终于又能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