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静秋坐起来,向他指一指床头的一只搪瓷碗:“麻烦你替我谢谢大家的好意,护士们已替我打了饭。”
廖耀湘伸头瞧了瞧,搪瓷碗里头只有两个不足拳头大的苞米面窝头,和一点点腌萝卜丝、芥菜丝之类的咸菜。他又看向自己手中的饭盒——学员们今日早餐的主食则是两个发面菜肉大包子,小菜是清炒白菜和醋炒豆芽,他这样患有慢性病的还额外得到了一个煮鸡蛋。他指着那只碗问:“你们就吃这些?”
医务室内的众人都抬起头看向他,好像他问了一个颇为古怪的问题。他们随即又都点点头,带着平静的、习以为常的表情,谁也没有抱怨那些咸菜多么简陋、苞米窝头又是多么粗糙而难以下咽。甚至就在刚才,胡同内的各组分饭时,他仍听见了许多不满和抱怨的声音,那些人理所当然地以为管理员们享有比战犯更好的待遇,却不知道,在他们为菜肉包子发出抗议的时候,管理人员的碗里只有这可怜的咸菜和窝窝头而已。他感到一阵强烈的震撼、难过,可能还有羞愧——于是他走进去,将饭盒放在她手边,而后又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功德林每日都有奇特的新闻,今天的新鲜事以食堂和厨房为主战场。在张主任的三令五申之下,阮静秋不得不在病床上多躺了半天休息,期间听护士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道,廖耀湘早晨从医务室走后,就带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向管理员们的工作食堂。大家还以为他们是要闹事,谁曾想他点了几个人的名,要求他们到前面好好看一看管理员们的伙食究竟是什么样。与学员们的伙食条件相比,这里的菜品实在相差太多,人们亲眼见到干部和战士们全都吃同样的咸菜、啃同样的窝头,自然不敢再吵吵嚷嚷,那些成日梦见红烧肉或回锅肉的人此时也不说话了。姚所长听闻消息出面圆场,承诺年节时给大家安排一顿红烧肉解馋,另外也会与上级部门开会讨论是不是可以在管理所内养点家禽家畜,并平整空闲的土地用于种植蔬果。其中一个护士姑娘笑嘻嘻地说:“我看廖耀湘长得很斯文,还以为他和黄维一样是‘书呆子’。没想到他个头不高,站在那里讲话的样子竟然那么威严,我都不敢喘气了!”
另一个护士则说:“威严归威严,就是家乡口音太重,恐怕没几个人真正听明白。”又模仿着他的湖南口音,叉着腰瞪着眼道:“哪个再在背后说东道西,就换他每天挑饭去!不耕种又不劳动,就算是有红烧肉,也不分给懒汉!”
大伙齐齐叫了声好,大笑着为这通发言鼓掌喝彩。阮静秋躺在床上,被这一段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乐不可支,差点把口水呛进了气管里。
这天傍晚,她将换下的衣服洗净之后,装在盆里走去院子一角的空地晾晒。在一排排飘扬的洁白床单和衣物之间,廖耀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悄悄钻出来,接过她手中的脸盆道:“我来吧。”
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倒没有那样重的湖南口音了。阮静秋笑着打趣他:“听说你今日又做了回统帅?”
廖耀湘也笑道:“年纪上来了,本想做个‘慈面菩萨’,又觉得越忍越气,索性和他们吵个痛快。我想,住在这里最大的一件好处,即是再也不必有得罪人的顾虑。我自己当然犯不着去招惹别人,可哪个要是惹到了我头上,我只有对他不客气。”
阮静秋摇着头笑道:“在你和他们‘不客气’之前,记得先瞧瞧自己的装扮。你看,你这件棉衣的扣子都扣错了。”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要帮他整理,廖耀湘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掌。阮静秋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他们正在一个露天的室外场所,身边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扣扣子这样的举动未免太亲密了一些。她尴尬地收回手:“我忘了,下意识地就……我、我下回一定注意。”
廖耀湘重新系好了纽扣,叹道:“我也要慢慢习惯。光亭今早和我说,若是真的为你着想,就必须和你保持距离。我看你倒下去,心里又着急又害怕,但知道他这话很有道理,只好在一旁远远看着,没敢靠近。……实在是对不起你。”
阮静秋低声道:“不用说‘对不起’,我明白的。你摔倒那一回,我也是一样的感觉,幸好还有个医生的身份能够掩饰,否则已捅出了天大的篓子。”
盆中的衣服差不多快晾晒完了,两个人的手同时伸向最后一件衬衣,隔着这层雪白干净的衣料悄悄握在一起。“总之是来日方长,”她又笑道,“好在我们都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