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以他特务人员的高明口才敷衍过这番攻讦之后,与坐在人群另一角的廖耀湘正好对上了一个眼神。他们不属于同个学习小组,往日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但在目光交汇的这一刹那,他们无不意识到对方和自己是“同道中人”,心中为此有着一样的无可奈何。廖耀湘谨记着阮静秋的提醒——好在这次与南京时的状况不同,没有滕骥这种不稳定因素来试图打破他摇摇欲坠的理性。他知道自己应该牢牢缝住嘴巴,就算眼前所见所感的一切吊诡又讽刺到了极点,简直与一个笑话无异,他也不能够说出批判的话。
但作为东北战场的主要指挥官之一,在沈阳城中这项围绕老虎所进行的座谈会上,他甚至连保持沉默的权利也不配有。在东北诸将领均陈述了一番自己与老虎的关联之后,人们开始若有若无地将目光投向他,有的带着些鄙夷的神色,仿佛是在对他的不够“进步”而表达谴责;有的冷眼观望着他是要顽抗到底还是要束手就擒,巴不得他暴跳起来怒骂一场,好叫他们有热闹可看;极少数如郑庭笈那样真心关切他的则悄声提醒,要他无论如何说几句话,否则今日绝过不了这一关,还会落下消极抵抗、拒绝改造的话柄。
廖耀湘想,这状况必然是阮静秋没有想过的,她所说的“多说多错”固然很有道理,但她并不知道,在功德林的学员队伍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中,有时沉默不语也会成为一个人无可辩解的罪责。他眼见杜聿明带头投身于这场荒诞的发言,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和他倾诉这些苦闷;出了功德林的大院高墙,外头的这片自由世界里也没有了那座清幽静谧的花房,可让他暂时躲藏栖身。如今的他何尝不是仍在溃败逃亡的路上?友人与部下一个个与他失散,他渡不过遥远的、辽河上的浮桥,最终还是要沦为俘虏。他不得不暂时屈服、低头认罪,将难以言说的情绪化作无声的苦笑,而后指着某一只背对画面的小老虎告诉众人,那无疑就是辽西溃败后没头苍蝇似的到处逃窜的自己。
人们满意地看到他加入争相认罪、积极进步的主旋律当中,一些人甚至为与他争抢着同一只老虎而感到了沾沾自喜。天色渐晚,他的投降为这场言语的战斗吹响了全面胜利的号角,小组长们与学委成员先后上台做总结发言并鸣金收兵。廖耀湘双目放空,无神地望向那些来往的身影,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连真假对错都不能够辨识分明。他不明白,难道这一百多人全都是积极的、进步的,只有他和沈醉冥顽不灵吗?又或者,是这一百多人全部陷于了一种群体性的狂热,而唯独他和沈醉尚算清醒?
身旁的鼾声如雷、窗外的月色如水,他在这个难眠之夜里辗转反侧,心中茫然、困惑与孤独交织。他多希望他的小秋此时就在身旁,她不光会愿意听他倾诉一番今日的苦闷,也必然能用巧妙的语言化解他的惆怅、抚平他的波澜。但想起她近来紧锁的眉与疲惫的眼,他又不忍心再将这件事说给她,成为她心头的又一分忧愁。借着微茫的月色,他披着外衣悄悄坐起了身,摸索着在记事本上写下:
“亲爱的小秋:
这是一封我暂不打算寄出的信件。它并非包含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而只是有关于我在旅行途中的一些困惑。我既盼望能将它们说给你听,又不愿它徒增你的忧愁,故而暂时记在这里……”
秋意正浓,一则喜讯与将军们返回功德林的步伐前后脚踏入这座高墙:杨振宁博士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更值得惊喜的是,他不但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人,还是杜致礼的丈夫、杜聿明的女婿。中科院的张院士亲自来向杜聿明传达这一喜讯,并告知他,此前的那封书信已经顺利送到了杜致礼手中,在动身前往瑞典参加颁奖典礼之际,他来请杜聿明向杨振宁写一封简短的贺信。
这是去年听闻噩耗以来,杜聿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喜悦和开怀的笑容,眼中第一次流下欣慰和感慨的泪水。学员们纷纷来向他表示祝贺,他面带微笑,一一抱拳还礼。他的亲家,杨振宁博士的父亲杨武之教授不久后也来造访功德林,他此行是要去日内瓦探望儿子儿媳一家,理应再捎带一份亲家的书信。
杜聿明将这两份书信都写得简短而认真。杨武之离开会客室时,廖耀湘正好从附近经过,外出参观归来以后,他与杜聿明之间似乎生出了一些微妙的距离,听闻喜讯传来,他只是和其他学员一样去和他礼节性地道了贺,没再就此进行个人之间的交流。他听说今日来的这位杨教授是他的亲家,于是当看见阮静秋悄悄向他走去,并将什么东西交给他的时候,就不由得感到了一些困惑,但她又好像躲着他似的,既不去花房里等他,也不在医务室做理疗,直到入冬他也没有找到机会追问。天气越来越冷,他身着厚实的棉衣,行走在高墙与胡同之间,越发感到彻骨严寒向自己逼近。他的心中回响着苍凉的悲号:他的友人已不复过往,难道爱人也要离他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