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雨儿胡同不远,阮静秋正巧在东不压桥胡同上遇见了一位即将下班回家的三轮车师傅。她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招手拦下车子,但想来想去,却没有让师傅载她回功德林,而是直奔正南方向的火车站。此时那座高大富丽的北京站还未建成,老火车站坐落于后世前门东大街的铁道博物馆处,候车室地方狭小,许多人为赶第二天的早班车,提前一夜就到门前打地铺。阮静秋去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售票窗口询问,得知最早一班往上海的火车要转天清晨才能开出。她知道上海有几位三野的老领导,刘院长夫妇也居住在那里,但也知道这场风波既然已经开始,自己去了也没有多大作用。时间此时已过了零点,一日一夜奔波下来,她早已经筋疲力尽,本想着找个角落坐下歇息片刻,顺带考虑清楚接下来的事情,哪知道脑袋一歪,竟就这么一觉睡了过去。
“同志、同志?”
大约睡过四五个钟头,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呼唤,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正坐在火车站外某根立柱下,脑袋紧紧挨着墙壁。巡警见她醒了,问道:“同志,你找谁?需要帮忙吗?”
阮静秋连忙起身,摆着手编了个理由:“不找谁,不用帮忙。我来接人,可是看错了时间,就坐在地上打了个盹。”
巡警没再追问她的说辞,只是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看顾好个人财物。阮静秋低头看一眼自己,无奈叹气——哪有什么财物可言。溜出来整整一夜,恐怕功德林此时已经闹翻天了,方才被人推醒的时候,她差点以为自己上了通缉令,巡警们因此前来捉拿她。无论怎样,她还是要回去面对那两位干部,也要想个万全的办法好顺利过关。正思忖着,站内传来播报:一班从上海开来的列车刚刚抵达。
她与出站的乘客一同往外走,冷不丁在人群另一头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连身旁的几名警卫员在内,这一群人所走的是要客通道,平时不对普通乘客开放;即使他们都身着便装,身姿气质也极有军人的风范。更重要的是,这几位都是她曾在三野司令部见过的纵队首长,亦是粟总参谋长当年的部下——叶司令员、王司令员、陶司令员。建国后,三人都在南方任职,叶司令员如今是福建的主要领导,王司令员和陶司令员则分管上海警备区和海军东海舰队。会议仍在持续,粟总参谋长的检讨还没有过关,他手下的三员大将在这个时候一齐从南方北上进京,傻子也看得出是为什么而来。
叶、王二人她说不上话,只有挤出人群去追走在最后的陶司令员,先是喊:“首长、首长!”怕他听不清楚,又唤:“陶司令员!”
一行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过来。陶司令员原本肃着脸色,看见是她,愣了一秒后大笑起来:“我说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这不是会唱歌的阮医生嘛!”语罢向叶王二人一招手:“你们先走,我和老朋友说几句话。”
阮静秋整理了一下衣裳,在他面前立正站好。陶司令员笑着感叹:“有年头不见了,我至少应该请你吃顿饭唠唠家常,可是稍后还有件要紧的工作等着办。这样,我写个字据给你,这顿饭先欠着,行不行?”
阮静秋忙说:“我知道首长来北京是有事忙,我长话短说。”语罢近前一步,低声道:“昨天有人找到我,要我写材料检举揭发粟总。我趁他们不注意溜了出来,昨晚去家里看了看。”
陶司令员果然又拧起了眉头:“他怎么样?”
阮静秋发愁地:“勉强还能支持,可也只是‘勉强’。那些人硬要我在材料里检举没有的事,我实在写不来,眼下能躲一时算一时,能拖一刻算一刻,可能做的也就这些而已,除了干着急,别的什么也帮不上。首长,我知道,按规定我不能问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事来的北京,也不能问有没有人找过你们,同样让你们检举揭发他。可是——可是,我从心里觉得这事不对,我在三野所看到的粟总绝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如果是,你们当年怎么会愿意跟着他呢?三野又怎么可能打那么多胜仗呢?所以,能不能请你们在这件事上为他说几句话?哪怕、哪怕不偏不倚地讲几句实情也好!”
陶司令员闻言感叹:“粟总当年说得没有错,你是个好同志呀。”又拍一拍她的肩:“你放心,他的事有我们想办法。倒是你,这样躲出来算怎么回事?难道你还能藏起来不见人吗?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再有人拿粟总的事为难你,我找你们罗部长去说!”
阮静秋可不想他为这点小事再和罗部长闹出矛盾,只得如实告诉他自己现在是功德林战犯管理所的医生,并安抚他说这就要回去作检讨。虚假的材料她不可能写,但也得向上级领导解释清楚。
来接首长们的车子已等了多时,王司令员在车里喊他:“老陶,走了!”
陶司令员边应着声:“就来、就来!”边从口袋里抽出记事本,竟然真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份字据给她。阮静秋起先连连摆手,他于是皱起眉头说:“这是命令!”她才硬着头皮接下来。陶司令员又大笑道:“我是个大老粗,写这几个字已是难于登天啦。小阮医生,你可要收好了这份字据,为了今天你说的话,日后我不光要请你吃饭,还得跟你喝个痛快!”
语罢,他豪迈地挥一挥手,大步流星地离她远去。阮静秋小心收起了字条,又向他敬了一个礼,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和别离总是匆匆,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份字据终究没能兑现,而这也是她和这位老首长最后一次见面。
送别叶、王、陶三位首长,她必须得回功德林去了。首班电车挤满了上海回来的旅客,她被裹在人群当中左摇右晃,先是觉得肚子一阵一阵拧着的疼,又觉得身上直冒冷汗,脑袋接着开始晕晕沉沉,像是有点儿缺氧。走了一站又一站,乘客们大半下车以后,车厢里才总算宽敞了些,她却仍觉得手脚发软,眼前的事物变成了双影,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忽然,有个人拉住她,指着她惊叫起来:“血!同志,你流血了!”
阮静秋迷迷糊糊地低头看,血正从她裤子里沿着腿往下流,鞋和袜子已经全被浸透了。她心里叫了声糟,这趟出门没带着止疼药——而后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