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其他学员及家属已散得差不多,没人注意这三人姿态诡异,且其中两人都面色心虚。阮静秋四下环顾,房间里仍和去年她走时一样在角落里规整地摞放了一些备品,书桌、椅子和床单则平整干净,确如张主任所说有人经常打理。屋里可落座的地方不多,她猜测廖耀湘或许会更愿意坐有靠背的椅子,于是慢慢挪动两步,坐在了靠里一侧的行军床上。
孰料,廖耀湘反手锁门以后,竟然直直向她走过来,先是在她身旁坐下,又转向她,对她伸出一只手。阮静秋下意识地仰身闪躲,而后才发觉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又悻悻地坐直了身。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像洪水猛兽似的躲他,以前两个人好容易能独处,总是恨不得每一分一秒都掰碎了用来亲近和依偎,谁知整整一年多分别以后,难得再团聚,她却躲开了他。可能是因为害怕,自打确认了自己没法再生育,她好像就对两人之间的亲近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抵触情绪,去年从做完手术到离开功德林那段时间,也几乎没怎么和他独处过。方才看他情绪不好,她想起眼下自己从早到晚都在大队里忙碌,接触的都是各种牲口,更怕身上有什么味道,再引来他的嫌恶。
察觉到她的回避和闪躲,廖耀湘微微蹙起眉头,表情既受伤又失望。阮静秋不得不抬眼回望他,尴尬而徒劳地解释道:“我、我最近做兽医,恐怕身上有不好闻的味道。”
廖耀湘收回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紧紧攥住那一小片布料。“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低声说,“只是乍看见你鬓角有一根白发,还以为是落了灰尘。”语罢又转向她:“我明白,你今天既然肯来,心里必定是有了打算,只不过恐怕不是要和我‘重修旧好’。可在一刀两断之前,你至少应该让我死得明白一点。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这两句话与其说是“质问”,还不如说是“控诉”更加贴切。阮静秋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感到他抓着自己的手掌滚烫得怕人,杜聿明方才所说的那句话随即跃入她的脑海,她这才惊觉,这话语已在他心中盘桓了整整一年,她一声不响地从功德林消失,而他每日每夜都在如此自我质问,不解自己哪里冒犯了她,竟使她这样绝情,走的时候连一句招呼也不肯打。
她的眼睛颤动了一下,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我闯了祸,”她只能拣出勉强可说出口的那桩缘由,“受了处分。事情的起因涉及机密,我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廖耀湘怔了怔,追问道:“那、那你总可以给我留个话,或写封信呀?”
阮静秋搜肠刮肚地:“事情牵涉要害,本就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又怕你为我抱不平,把自己也卷进来。”又补充道:“不过,这件事不是坏事,我更没有做什么违背原则道德的举动,或去加害什么人。归根究底,我是为着一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才受到处罚,因此也不感到后悔。只是……只是,我……是我的不好,对不起你。”
廖耀湘忽然感到如释重负——他太需要她的解释、她的理由来消解过去一年时刻折磨着他的困惑与痛苦,甚至不打算深究其中的任何疑点,她不过简单说了几句话语,他心头的阴霾就在刹那间一扫而空,满腔的愤懑也都烟消云散了。他沉重的眉峰久违地放松下来,密布血丝的双眼有了神采,好像她话中的讯息比那张宝贵的特赦令更让他珍重喜悦。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不、不……是我应该道歉。我的态度不好,表现也不好……所以这次特赦没有选我。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配合、好好表现,绝不会让你再等太久。”
阮静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也轻握了握他的手掌。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有一股疾风甚至顺着窗户缝钻进来,将窗帘掀起了一角,两人这才瞧见外头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转眼已在地上积了薄薄一片。阮静秋急忙起身道:“我真的得走了。”
两人才从剑拔弩张的氛围缓和了一点点,尚有许许多多的私房话没顾上提及。廖耀湘想要挽留:“外头下着雪,路上不好走。安全起见,你不如住一晚吧。”
阮静秋摇头道:“我现在在南郊的公社工作,各种生活用度要靠工分换取,工分又要靠劳动去赚。再加上,附近几个大队的兽医很有限,我已经请了一天假出来,万一赶上牲口在雪天里闹急病,农户们就要有麻烦了。”
她说得很坚决,话里没有半丝犹豫。廖耀湘只好叹道:“那我送你到门口。”
雪刚下了不久,气温正在冰点上下来回挣扎,雪花落地化成了水,水不久又结成冰,人走在路上不时打滑。阮静秋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可还是在最后一级上猛地踉跄了一下,幸好廖耀湘从后及时搀住她的臂弯,没叫她脸朝下扑倒在地。从库房往大门余下的路上,他始终用一只手臂虚环在她身侧,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生怕她又打滑摔倒。阮静秋对他的举动看得真切,心中又酸又涩。他们并肩走在雪中,耳边偶尔传来呼呼的风声,脚下每一步踏出沙沙的声响。她屏息着,无言地聆听,听不出后世的歌曲中所唱的是真是假,落雪究竟有没有声音。过了会儿她问:“你和美国那边还有联系吗?”
廖耀湘愣了愣答:“后来又通了几封信。怎么?”
阮静秋看着脚下:“没什么——我是说,挺好的。”
沉默永无止境,可路总要走到尽头。阮静秋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身望他,一片雪花正巧在那时落在他的帽檐上,使她想起五一年在南京军事学院遇见他的时候,也曾有片花瓣轻巧地被风吹落在他的帽檐。他们重逢在春花烂漫的时刻,而分别之时的雪花却转瞬即逝,和他们每一次的相聚与团圆一样短暂、易碎、一去不回。阮静秋对他说:“你快回屋吧,外头冷。”
廖耀湘笑一笑说:“你先走,我看你上车。”
路对面正巧有位人力车夫在搓着手等活儿,阮静秋招了招手,穿过马路向他走去。风就在那一刻停滞了,她听到一些簌簌的声音,于是回头去望,可一对铁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合拢在了一起,使她终究没能看清,他望着她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