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间屋子唯一能坐的地方就是一张小床。小小的思远睡一会儿就醒,醒来就哭闹不停,她这时就会轻轻将孩子抱起来,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走着,哼唱些各式各样的动听歌谣给他听。出人意料地,或者说对一些人来说大概难以想象,在已遭遇了连番折磨,未来更是渺茫难测的时刻,她最常在孩子耳边唱的却是“蒙山高、沂水长”、“吃水不忘挖井人”等这类的片段。他站在屋子的另外一角看她哼唱时的神情,相信那应该源自某种真心实意,而非给外头守卫们看的逢场作戏。
他也有无数次想问她:你哼唱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呢?有没有哪怕一点怨怼,或是后悔?
但他也同样没问出口。
那趟临走前,他问她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建楚?思远一天天长大,他不能没有爸爸。”
她听了这个问题后,难得地没有笑,而是认真地答道:“不要告诉他。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在那之前,谁也不要告诉他。”
冬春交际的最后一场雪在北京融化的那个深夜,阮静秋轻轻敲开了四合院的大门。
廖耀湘出国后,她再也没有主动光临过这里。但久违的出现却不是来躲灾投奔,曹秀清要拉她进屋,她摇摇头,目光转向身后,有两个年轻人远远跟随着她。她将襁褓交到曹秀清怀里,年幼的廖思远无知无觉,仍闭着小眼睛睡得香甜。余下的一只行囊里装着一些孩子的日常用品和几件小衣裳,她在风声中有些赧然似的说:“只有这些,可惜没有书留下来。”
风将四合院内陈旧的窗棂吹出吱嘎的声响,里屋睡着的杜聿明惊醒过来,披着外衣匆匆跑向院门,在两人之间停下脚步。他方才梦见了一些事,又兼醒得突然,好像一时间没有分清眼前所见是现实还是梦。于是他暂且忘记了一些必要的距离和礼节,而伸出了一只手,用力地握住了阮静秋的臂弯。他急切地发问:“你要去哪儿?”
阮静秋猝不及防,被他拉扯得踉跄一步,又有阵风恰好吹来,她裹着头脸的围巾滑落,两人这才看清,她几乎被剃光了头发,头顶上只剩斑驳粗短的几段发茬。曹秀清不由得叫道:“天呐!”眼泪随即滚滚滑落:“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阮静秋看向杜聿明,他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她仍然微微笑着,重新整理围巾和外衣,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接着她又握了握两个人的手,说道:“不要紧。劳动是很好的,我一直想去。只是思远太小,我带不走他,只有把他交给你们。”她的眼睛直到这时才微微红起来:“说到底,还是我为你们平白增添了负担,我要向你们道歉。”
曹秀清擦去泪水,伸臂抱住她道:“思远在我们这里,你放一百个心。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不论去到哪里,都给我们来个信。”又凑近她耳边说:“我叫光亭和桂庭都去想办法。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立马接你回来。”
因此,对于八岁以前的廖思远来讲,父母是只存于杜伯伯曹婶婶等亲邻口中,没有面目的模糊身影。甚至可以说,母亲的身影从未在他的记忆中真正清晰过。
数十年后的某日,当他奉令将要离开这间工作多年的办公室,正为此而收拾行李物品时,来帮忙的一位年轻干事面对他桌上的几只相框驻足停留了片刻,忍不住向他发出好奇的询问:“没见到令堂的照片呀。”
正整理书柜的廖思远闻声停住,回头望向自己的桌案。旧照片中有和父亲、大哥的合影,有自己毕业时在校门前的留念,有女儿童年时的艺术照,唯独没有母亲。他沉默了片刻,用手推了推那副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镜,而后才答道:“是,她没有照片留下来。”
她与父亲的那张结婚合影随证件原本一起在那个年代化成灰烬,后来就再没有机会拍摄哪怕一张照片。记忆中,杜伯伯和曹婶婶对母亲的形容总是极尽各式各样的溢美之词,教他启蒙认字时,杜伯伯首先就教会了他母亲名字中的那个“秋”字。他们说母亲在很远的地方劳动,有时也将母亲寄来的一些信件读给他听。比起诉说思念或委屈,那些新建更像是在讲述一个又一个遥远又奇妙地故事,有的说着在遮天蔽日的沙尘暴里,有鸟儿躲在她窗下掸去一身的尘土;有的说着河面解冻或是涌来凌汛时,她在山上曾听过的属于自然的声音。她向他讲当地淳朴的农民老乡如何教他们每种作物该用多少肥料,讲城里来的年轻人们并不全都游手好闲,有许多人真正地融进了这片黄土,融入了百姓们的心间。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信里赞美着陕北的土地,她总说那是她早就向往、早已错过,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再能踏足的地方。她从不讲劳动的辛苦,而讲劳动为她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后来的某封信中她提到,听说延安附近的某个村子里,有位年轻人给村中修建了沼气池,使家家户户通上了沼气,能点亮灯盏、能燃起又好又旺的炉火,是一件为当地乡亲们人人称赞的大好事,她虽然没有这样大的能力去为自己所在的地方马上做出相同的贡献,但她相信自己铲下的每一锹土,施下的每一桶肥,都是她在这片土地上曾走过的足迹。
母亲几乎不在书信中提及父亲,偶尔能看到的只言片语,只限于告诉他父亲曾很英勇地和侵略者作战,曾为国家和人民立下过一些功劳;或是告诉他,尽管父亲现在不在他身边陪伴,但他和母亲一样爱他。杜伯伯和曹婶婶说,母亲不能在信中和他讲述父亲的事,于是大部分有关父亲的消息,他都是从杜家夫妇,及四合院的各位邻居口中听来。他陶醉地和杜伯伯一起用树枝在院中描画坦克和战车的模样,或是用惊奇的眼神看他用几根杂草编成一副眼镜,然后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自己现在和父亲年轻时越来越像了。
杜伯伯说,他不可以把爸爸和妈妈的事告诉别人,所以想他们的时候,他就用树枝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写他们的名字。那六个字对于他来说实在又有点儿太难写了,他就写一个“湘”,再写一个“秋”,一遍一遍,直到写满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写满自己的心。
那时,他并不太确切地知道这两个名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又将为他带来什么,但在写下这两个字时,他总是很高兴地想:我是他们的儿子,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