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经过昨日半扇炖羊肉的熏染,漂浮在苏府上方的羊膻味今日都还未彻底消散。
“不是昨日才吃了羊肉,喝了羊汤吗,怎地今日又送来了?难不成是我忘了什么重要之事?”季璋推门而入,在小厨房长桌上又瞧见了羊肉,不禁问道。
不是说全府吃一半,另一半照旧处理吗?苏府的惯例,应该还没穷到有肉就要连着吃的地步罢。
而且放在桌上的羊肉还不是七拼八凑的边角料,一瞧便知是特地留出的精肉——带着两指宽肥瘦肉的羊肋小排,以及一块约莫有二斤重的红白相间羊后腿。
被问这一遭,后面进来的二宝倏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解释道:“娘子见谅,都怪我昨日没与袁娘子说清楚。”
“去年大公子宴请同窗,厨房特地采买了一只羊,做了一桌羊肉盛宴。昨日恰逢这个时间点,袁娘子以为今年照旧也涵盖此,而娘子如今又开始亲自下厨了。想来是觉得您今年会亲自操刀,便留了这些送来。”
羊肋排虽羊膻味不重,但仍在慢慢逸散侵染着小厨房这块净地。见自家娘子面无表情,二宝小心试探道:“娘子,要不我把这些送回去?”
“送都送来了,那就做呗。”
季璋一脸无奈地卷起袖子系着襻膊,自我安慰般念叨着:“今儿,咱也是沾迈哥儿的福气了,能吃回‘全羊宴’了。”
除夕要给迨哥儿做素斋,今日就趁这个机会先给大儿子做顿好吃的。昨日的大锅炖羊肉略显草率,今日她定会让这只羊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这羊肋排自然是用木炭炉烤制,做成炙子骨头为上乘;那筋膜多多十分有嚼劲的羊后腿则适合炖煮,做成酥烂的山煮羊最妙;至于主食,则用羊汤做道金玉羹罢。
念及此处,季璋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道菜——油爆肉。不过这道菜不能用肉质紧实的羊后腿,需得用肉质鲜嫩的羊颈肉。
鲜嫩辛辣的油爆肉,与焦香咸甜的炙子骨头相辅相成,定能让人胃口大开。再以香甜软糯的金玉羹为底,定能让这只有四道菜的“全羊宴”一举成功。
季璋光是想着,体内的做饭冲动便已蠢蠢欲动,遂道:“二宝,让刘大去大厨房将木炭炉借来,顺道拿些羊颈肉回来。”
“娘子,若是厨房没有羊颈肉,需要派人出去采买吗?”二宝蓦然问道。
木炭炉之前用过,府内是有的;但羊就只有一只,羊颈肉也就只有一圈,经过昨日的炖煮,她不确定厨房是否有剩余的。
若是府内没有,出去买又得耽搁一段时间。为了保证菜品的口感,其他菜也得随之推后些,今日这午膳怕是不能按时开动了。
季璋信誓旦旦道:“羊颈肉鲜嫩细腻不适合大锅炖,袁娘子可是一等一的厨娘,绝对不会暴殄天物的,只管让刘大放心去要。”
“是。”有了这句话,二宝安心不少,当即便离开厨房,寻刘大派话去了。
炙子骨头与山煮羊皆需要很长时间,季璋估摸着可以开始进行准备工作了。山煮羊需要焯水,正好碰及季璋的短板——生火上,故而她选择先腌制羊肋排。
将洗净的葱白切成小段,整块的生姜拍裂让其尽可能地发挥去腥作用,再连同着盐、花椒、黄酒、沙糖等调味,一起拌入洗净的羊肋。确保每一根羊肋都被染上沙糖的棕褐色后,将其放在一旁腌制至少半个时辰。
刘大就在院外,二宝回到厨房时季璋正在腌制。她一时插不上手,却不知自家娘子的计划,只得开口问道:“娘子,我做些什么呀?”
“生火将羊后腿焯个水,咱们今日也做一道炖羊肉——山煮羊。”季璋回道。
二宝闻言,顿时便想起了昨日吃得发撑的炖羊肉,只觉有些腻,不禁嘟囔道:“昨日不是才吃了吗,今日又要炖羊肉啊。”
“你且听我的罢,快去烧水。咱今日不用铁锅,用砂锅。”相似的话第二遍从二宝嘴里说出,季璋听着只觉莫名好笑,催促道。
“是。”
这山煮羊想要炖得酥烂有两个关键。其一便是用砂锅,这也是季璋觉得昨日大锅炖肉的草率之处。
不过这就是大锅饭与小炒的区别,她无法说袁亭有错。毕竟全府上下二十余口人呢,不可能为了追求极致的口感走精细化,否则她院中也不会有单独的小厨房了。
其二则是加入捣碎的生杏仁。根据各代厨师们的经验与实例之说,植物性食物的加入可使其肉质酥烂,但不会使羊骨也酥烂。杏仁属于坚果,在此基础上又能为羊汤增添别样的风味。
二宝动作利索,二斤后腿肉全部切块,然后冷水下砂锅,同时丢入葱段生姜去腥。滚水涛声正沸,撇去血水浮沫后及时捞出,然后重新冷水下锅。
这次则直接一次性加入足量水,然后迅速煮沸,避免肉质遇冷发紫,致使香味减半。待蟹眼松涛时,锅内汤色变浑,减火转为小火慢炖,二宝守着炉子终于闲下片刻。
她瞧着自家娘子在捣生杏仁,好奇道:“娘子,这杏仁碎是要刷羊肋骨上吗?”
“非也,炖羊肉用的。”季璋随意捣了几下,将其捣成几瓣便停手了。可不能弄太碎,不然还未发挥让肉质酥烂的作用,就全部融汤里了。
估摸着木炭炉要回来了,季璋松了松襻膊朝外走去,衣袖下垂遮住露出的手臂,“二宝,守着肉汤无事就剥点栗子、削些山药,咱们一会儿做金玉羹。”
“娘子,现在要去请大公子吗?”望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砂锅,二宝问道。
待木炭炉烧好,羊肋排正好可以上炉炙烤。紧接着后面又要开始忙活了,等再闲下来就是做好之时。若是届时再去,等人过来这菜的口感可就差了。
“当然得去。”这顿饭不就是为了迈哥儿做的吗。
季璋脚下一停,倏然想到了什么,道:“任妈妈和朝云也得来。”
任妈妈管家也就罢了,二宝不解为何自家娘子偏要请与自己不和的朝云,故而出声委婉道:“娘子,倏然多了两人,那咱这菜是不是少了些?”
季璋没深究其意,下意识解释道:“实在不行,煮点货真价实的粥就好了呀。”昨日才吃了羊肉,今日应该没人会想着靠吃羊肉吃饱。
如此直白简答的法子脱口而出,季璋这才意识到了二宝的言下之意。二宝做的活儿可比她多,怎么会问如此蠢笨的问题,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不想让任妈妈和朝云来。
季璋重新解释道:“马上就到年底了,府内也该开始拾掇迎新了。但咱们后面时常会往上天竺寺去,看看那辩才和尚会不会心软让我见见迨哥儿,这府内的一切只能委托给她们。”
又一个月没去上天竺寺了,该去辩才面前刷刷存在感了。而且就算她在府内,没有继承原主记忆的她,对北宋新年一无所知,只能抓瞎。
“二宝明白了。”
见二宝点头,季璋这才放心出了厨房。
*
苏迈听到小厮的通传,便跟着往季璋院子去。不料方到中央小花园,远远便瞧见了冲天的熊熊黑烟。
这方向,不是母亲的院子吗?
苏迈心下一紧加快了脚步,急匆匆赶到,只为求得心安。毕竟他可承诺了父亲,要好好保护母亲。
“母亲,发生何事了?”苏迈喘着粗气,一脸担忧地问道。
入目却只有几张脏兮兮的大黑脸,其中一张发出了熟悉的声音,“迈哥儿来了呀,先进屋休息休息。”
“母亲?”苏迈循声望去,视线定格在了一张与往日记忆中温婉母亲毫不相干的脸庞上,半信半疑喊道。
季璋似是瞧出了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伸手擦了擦脸。可木炭黑又岂是这么容易被擦掉的,反而越擦越脏。
最后便是季璋顶着黑得十分均匀的脸,应下了这声母亲,还道:“莫怕,袁娘子一会儿就到,为娘今日定让你吃上香喷喷的炙子骨头。”
“您无事便好。”苏迈后怕道:“方才瞧见冲天的黑烟,孩儿还以为走水了。”
黑脸嘴角扯出一抹弧度,露出一口白牙,季璋讪笑道:“无妨,我只是···没想到这木炭炉竟如此难烧。”
自从开了无名书肆,季璋在府内为了不引起他人怀疑,对袁亭是能避则避,生怕引起别人的一丝猜忌。故而这次也只是借了木炭炉,没借人,结果就有了这狼狈的一出。
朝云,二宝,杜雪,刘大通通试了个遍,最后连任妈妈都看不下去来试了试,奈何就是成不了。
苏迈的心落回肚子,忍着呛意建议道:“既是如此,要不母亲先回房梳洗一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