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我都会去学。”江落道:“但我希望你为我一件事,你愿意吗?”
“什么事?”
“你很快就会知道。”
“如果不违背道义,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好,就这么定了。”两人拉钩,约定承诺。
江落是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难题。
傅溶决定攻克她。每日布置功课,设立赏罚。
江落很听话。傅溶教她学,她便认真学,异常刻苦。他们默契地不去提那天竹屋发生过的事,关系如从前一般友好。她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健康。
傅溶让念几遍,就念几遍,让抄多少个字,写到半夜三更也要完成。她对傅溶言听计从,无有不应。连握笔姿势和笔锋结构都力求跟傅溶一样。
如此执着,到了一种苛刻的地步。写得不像,她便心焦,一用力,笔杆都攥断了。傅溶看着她微微颤抖的骨节,道:“急什么,我练了十年,字迹才有七八分像舅舅。你才学几天。”
江落只好换了一支笔。
她差得太多,贵在勤奋,不怕辛苦。
傅溶在旁边纠正,进步也很快。但还是不够,她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日夜不休也难一步登天。从前做什么事都没有意识,有了意识,才知光阴似箭,心生紧迫。
“今天的字写得很好,”傅溶检查她临完的字帖,“进步特别大。”
“是吗?”
“奖励你一块荷花酥。”傅溶拣了枚糕点。江落张口吃下,差点咬到他手指。
傅溶道:“以后旁人给你东西,用手接,不要用嘴。”
江落腮帮子鼓鼓囊囊。
傅溶看她要被噎着,倒了杯茶,递过去。这次江落知错能改,是双手捧着接下的。
吃完糕点,继续念书。傅溶在边上听着,她声音清亮稚嫩,有种特殊的韵律感。但诸多章句不通文理,时常断错句,使人听了发笑。而她浑然不觉,也不知傅溶在笑什么,糊涂样子更加逗趣。教江落念书,比教鹦鹉好玩。
傅溶一直想养只鹦鹉来着,但舅舅喜静,嫌鸟叫声太吵。
酒不让沾,鸟不让养。带江落回长安是傅溶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
江落手捧书卷坐在书窗下。
小妖怪非常执拗,错了便要从头再来。一篇诗经读到明年也读不完。窗外莺飞草长,初夏好时光。花落后的树枝结出了酸涩的青梅。
不知为何,游历归家后的日子,总是昼短夜长。呆在这一方安逸的巢穴,让人恍惚走神。其实,他并未觉得同心蛊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当初身中蛇毒,江落为了救他的性命,才给他喂血。解毒的副作用是绑定余生,他拥有了独一无二的软肋。
软肋死了,他也会死。
在江落的读书声中,傅溶渐渐睡去。柔软的杏花随风而来,覆盖在他的眼睫毛上,少年容貌俊美,鼻梁高耸。江落扭头望着他安静睡颜,手中书本缓缓放下。她摘下那片杏花,轻声道:“傅溶?”傅溶没反应。她附身贴近他耳边,又喊了声“傅溶”。
傅溶含糊道:“别吵,我眯一会儿。”
于是江落把杏花盖在他眼睛上。
“你睡吧。”
她捧着腮,歪过脑袋,安心欣赏他的脸。傅溶长得真好看。山里的妖怪个个歪瓜裂枣,修炼成精,会学着为自己捏一张人脸。捏出来的自然没有娘胎里生出来的好看。江落第一次见到傅溶,还以为他戴着□□,伸手一掐,发现是真的皮。
当时傅溶暴跳如雷,一把打掉她的手,道:“死妖怪,你竟然敢摸本大爷?”
年纪不大,脾气挺坏。
为了这张脸江落决定不吃掉他。
妖怪很容易被蛊惑。从一张脸,到一场烟火,吹嘘中华美而盛大的长安……
像是蛇群盘绕的绚丽宝石,引诱人迈出第一步,步步沦陷。再也回不了头,才发现周围的毒蛇全部在向自己吐信子。那场濒死的体验太富有刺激了。江落这辈子没想到自己会落到那么狼狈的地步。如果没有同心蛊,柳章恐怕已经把她杀了。
取出内丹的代价果然惨痛,她几乎任人宰割。
生存和繁衍,有时候都需要铤而走险。傅溶很重要,重要到必须用命去博。但江落没想死。她是个从不后悔的人。这件事一开始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她必须调整思路。
同心蛊困住了傅溶,结界困住了江落。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除了傅溶,什么也没有。她的家在一棵万年常青树上,天之尽头,云海之滨。有月亮和蚂蚁陪着她,冬去春来,她和大树一起生长。她本来无比自由。那儿才是她的主场。
但柳章说,她必须留在长安,直到解开同心蛊。
解开同心蛊之后呢?还是会杀了自己吧。
这段时日江落成长了许多。她思考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她学得再像人,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人。她没有人的同理心,至今无法理解杀掉向云台为什么如此不可接受。
人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太复杂了。譬如她与柳章井水不犯河水,柳章却一定要杀掉她。譬如傅溶对她这么好,可听到舅舅命令,还是会选择把她带进死路。温情脉脉之下,全是獠牙。
江落抚摸傅溶的侧脸。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其实,没必要那么麻烦,因为同心蛊并非无解。
杀了她,傅溶会死。但杀了傅溶,她是不会死的。
所以,柳章那么想解开同心蛊。
干脆把傅溶杀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