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覆着的尘土经过热汤的浇灌,顷刻间化开,露出了本来的颜色,是带着些青色的黑土。
这黑土和梅子树都生于幽州,属于地方特有。
当初,崔令宜就是靠着这梅子作酒搭上幽州刺史夫人的线,才让二人在那里生根,后有今时今日。
入主王都后,崔令宜为念着在幽州的生活,也为了提醒自己,今日一切得来不易,特意叫人带了这黑土,还有这梅子树,在含章院栽上。
初始那两年,天下未定,仍有许多人拥护旧王室,常有不平事发生,两人是忙得一日接着一日,连眼都合不上,也不敢合上,就生怕那一日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闲时,他们就会坐在这梅子树下吃酒饮茶……
她喜欢酿酒,什么东西在她这里,最后都能成为一坛香味醇厚的酒。
谢衡曾经夸她是天下间最好的酿酒师,有她在的时候,旁的酒,他都是瞧不上的。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畅饮闲聊这样温馨日常的景象已经很少见,甚至没有了。
崔令宜真的记不太清了。
……
吴嬷嬷去了很长时间,直至日落,她都不见人回来,但见来的,只是一个不速之客。
“妹妹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好?”
女人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关怀的话语,然那面上却是藏不住的得意。
她道:“陛下不会过来了,你该清楚,这些时日,你的情况,华云夫人都会告知他,要来他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崔令宜上下扫了人一眼,她穿着一身绮罗襦裙,头发盘起,自然的垂散于身后,是非常常见的样式,不常见的,是她头上那一顶发冠,做工复杂而精细,珠翠不绝,尤其是那犹如鸽子蛋般大的红宝石耀眼得刺目。
她撇嘴,讥讽道:“看来踩着李肃一家的鲜血,让你过得十分滋润。”
郑美人手摩挲了一下腕间的白玉环,不疾不徐道:“妹妹是说笑了,什么踩着鲜血,那李肃拥兵自重,仗着自己的权位,竟然敢对皇妃不敬,自是该死。“
“我呸!”她忍不住啐了一口,苍白的脸色因为起伏的情绪涨得通红,那华裳之下,胸口剧烈波动,咳嗽声不止,女人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刹那间又恢复稀松平常。
“我知道你不信,可这件事,信不信,并不那么重要,这昌都只有一个掌权者,陛下不可能容第二个人越过他去,你该清楚。”
“你做不到,他不肯脏了手的事,只能我来而已。”
一双涂着蔻丹的玉手慢慢靠近,指在她的心口上,一字一句道:“郑鱼,其实真正害死他的人,是你。”
郑美人道:“你什么都没有,给不了他如今想要的支持,却还死守着这个地方不肯让出,他们……都是代你死的。”
许久未曾被人唤过的名字从女人口中徐徐吐出,揭开了崔令宜尘封已久的记忆。
她不叫崔令宜。
她是郑鱼。
一个不知其父,也不知母亲是谁的孤儿。
有个好心的老者在河边捡到了她,瞧着可怜,将她接回去养,并为她取了姓名,唤作郑鱼。
因为人捡到她时,身侧有百鱼环伺,攘其而来。
老者是个酿酒师,生平最大的喜好,便是装上二两好酒,提着渔具去河边钓鱼,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无儿无女,也没有旁的红颜知己,收养了郑鱼后,这一成不变的生活,才有些许改变。
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在这天道倾颓的乱世中艰难求存。
十岁那年,一群人找到了他们,于是郑鱼跟着他,来到了崔家。
崔家极其的大,尤为漂亮,还有好多之前她见都没有见过的吃食,到了崔宅后,日子可是比过去好过多了。
年幼的人还不知道这将是她人生境遇的转折,她沉寂于崔府的豪华富硕之中,直到有一天,她找不到郑老爹了。
她着急,恐惧,赤着脚在宅子里打转,可怎么也走不出去,也找不着人。
再知道郑老爹的消息,是崔复告诉她,人没了。
本来好不容易有个父亲的她,再一次变成了孤儿。
崔复说:“郑君为正道献身,死得其所,你放心,你便安心住在这儿,我定将你当亲生闺女儿一般看。”
确实是当了亲生的。
先帝宠幸宦官,弄得民不聊生,王室衰微,各地势力一夕崛起,纷纷起取而代之的心,天下割据,作为旁系的谢家,已经不再占据优势,不被看重,过去谈好的亲事成了悬在崔家头上的一把刀,崔令宜不愿,崔家父母也不舍,于是……她这个“亲生”就被献了出去。
那一年的郑鱼模糊记得,她十五岁,被人如同收拾包袱一般,盛装打扮着,代替眼前这个人,以崔令宜的身份,进了谢家的门楣。
可没有过多久,谢家就因为宦官张让的一句话跟谋逆搭上关系,被抄了家,她跟谢衡,是在谢家所有人的血上拼命跑出来的。
两个人说来,也勉强算得上是年少的患难夫妻。
不过这患难夫妻,到底是只能共患难,难富贵。
他登上高位,她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存在不过是提醒他过去的屈辱而已。
这个位置……成了要她和身边人命的刀。
郑鱼抬头望着崔令宜。
崔令宜丝毫不避讳她的目光,只是淡淡然道:“郑鱼,你太过高估你自己了,以为靠着所谓的情谊,真能做到护着所有人,安安稳稳过一生吗?”
“或许你还不知道吧,九安县主死了,她也是因为你死的,她跟你一样的倔,为了你,带人逼宫,被陛下卸了权,今日斩首于午门前。”
“噗!”
腥甜黏腻的东西从她喉口溢出,郑鱼轰然倒塌落地,今晨醒来的所有不安,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解释。
崔令宜立身站着,居高临下,有些倨傲的看着狼狈倒在地的人,冷漠道:“今日告知你这些,算我还了你当年代嫁的恩,往后,我们互不相欠了。”
她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放在桌子上,道:“这是千机散,见血封喉,没有任何痛苦,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