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想她会有多伤心。
心蓦然一阵痉挛的痛,好似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她。
刺骨的冷风吹来,伴着天色似是为此刻哀悼的一场惊雪,他恍然发现,自己竟在想她。他向自己解释,在宫中朝夕相处几月,他在此刻想到她、为她的心痛而痛,是人之常情。
永玄帝驾崩,秦王登基,是为隆顺帝。
祁隐祁太医御前失职、引咎辞官,回到钱塘故里,心中愧怍难忍,投钱塘江自尽。自此,祖籍钱塘的太医祁隐不存于世,而祖籍姑苏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裴清大病初愈,返京任职。
隆顺帝如约翻了案,复了忠勤候府清名,斩了司礼监掌印陆洪。
一切都尘埃落定,十八年前侯府那场冲天的大火终于灭了,余下一片灰烬。火星明灭里,爹、娘、祖父、他们......都该安息了。
裴清即将递辞呈时,听到了永嘉的消息。
年关落了大雪,天寒地冻,她病得很重。
他日日为她诊脉问安,知道她的身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虚,虽不见什么病症,但平日略活动得多了,就觉得气血亏损无力。可若久久不动,身子也会每况愈下,尤其是到冬日,稍不注意经了一点儿寒,许就要病上好几日。
一个冬日,她的父皇、哥哥走了,她喜欢的人也走了。阴阳两隔,此生再不相见。
他心疼她,可于事无补。辞呈已经写好了,他该走了。
收拾行囊时,裴清翻到了一个紫檀竹节盒。
盒上落了灰,他许久没有拿出它。竹节盒里面是一只白净通透的羊脂玉簪,品质上佳、不可多得。永嘉当初将这支簪子送给他,说是他教她医术的谢礼。
他推拒说此物太过贵重,而且教她医术是身为太医院中人的分内之事。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话,她变得有些不高兴,红唇扁了起来。在她嘟哝着下令之前,他躬了身,恭谨地接过了。
永嘉公主娇纵,但都只是在小事上。既是小事,娇纵一些也无妨。
他接过竹节盒,她忽地“哎”了一声跳下榻,衣裙拂动,捎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她掀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簪子,对着他笔划了半天,最后笑盈盈道:“祁太医,你先坐下,再将官帽摘一摘。”
他一惊:“臣不敢。”
她又扁了嘴。
他只好坐下,摘了官帽捧在手中,稍显局促。月若从内殿拿出了玉梳,永嘉接过梳子、挽了广袖,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亲手为他篦头。
他如被火燎了一般慌忙站起,躬身道:“殿下不可。”
她再一次扁了嘴,这一次他没服软。小事还有小事的分别,不能所有事都任由她娇纵,譬如这件事,怎么可以让她替他篦头?
她皱了秀眉,正声道:“本宫命你好好坐着就好好坐着。”声音很严肃,这是公主的口谕。
他不敢抗旨,只好无奈地坐下。
她的手拂起他的发丝,时常冰凉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耳廓,激起一阵忍着战栗的烫。伴着手上的动作,她的步摇微微晃动,珠玉相碰,轻轻的,好似世上只剩下他和她。
玉梳梳过青丝,轻柔、小心,有若观照一件无价之宝。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给年年顺毛的情景,她的猫,一只黑白相间的狮子猫。
每每给它顺毛时,她会先摘下一贯戴着的护甲、戒指,连腕上的金银珠玉手串一并都摘了,方才温柔地抚着猫。年年总是舒服地打着呼噜。
他忽然有一些嫉妒它。
簪好了,她转到他身前,无意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他满意地点着头,像是欣赏自己的一幅墨宝。她欢快道:“我就知道,你戴玉好看。”
这时候他不敢抬头看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知道她待他的许多不同都只是不经意,而非故意为之。
可他跃动得越来越快的那颗心,却不是他的不经意。
半年了,手中的羊脂玉簪仍然莹润,有些凉,就像她当日指尖的那般凉。她送给了他,除了那一日,他却再未簪过它。因为它与她一样,本就是他在宫中的一场意外。
她常常抱怨太医为何要穿官袍,她想看他穿常服的样子。那是七夕前一日,她笑吟吟地说:“你明日晚上带我出宫去,你簪那支簪子,好不好呀?只这一次。你不是祁太医,本宫也不是永嘉公主。你是祁隐,我是永嘉。”
自然,没有后话。
思绪翻飞,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很痛。
她是永嘉不错,永嘉之后却紧跟着公主二字,祁隐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她有正果。但是他不是祁隐,他......
他是裴清。
次日,他没有去递辞呈,而是跪倒在了奉天殿。
“朕知道你会来。”
他以裴清的身份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