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得就好像对伍延徳的病倒毫不在意,不在乎得甚至可能要让旁人疑心他的血是不是天生就比较冷。
江扬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就这样看着他,复杂地,有些探究,有些不懂。
而屋内也不免随着他静下来,只剩下火焰在暖炉里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羌霄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在想,此事也算因我而起,我怎么一点都不在乎伍延徳的康健?”
若换作旁人,既然已经开罪了伍延徳那就势必不会再对为其开罪伍延徳的“祸首”反过来说些什么不好听的,毕竟成本已经付了,不回一句“不是”都好像白费了先前的得罪。
或者更进一步,宽慰对方一句“此事如何能算因你而起?明明是那伍延徳挑衅在先,自己又受不得打击在后”。
但是江扬隔着布帛仿佛看向他的眼睛,却很诚实:“其实…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不在乎。”
“我确实不在乎。”
羌霄这句来得太快,倒叫江扬不由愣住,而一愣之后江扬倒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
羌霄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就好像丝毫也受不到他的影响,却又着实有点像正认真地在听他笑。
可能是因为这人始终蒙着双眼,所以认真和漠视在他身上竟都是同一副令人无法分清的样子。
江扬像是笑够了,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原本清亮的声音也不免被放低了些:“你…若说事情因你而起,那倒也是事实。无关因由事实就是事实,无论我想不想揽下全责,旁人眼里你也确实就是我的‘帮凶’。然而我不觉得你当日的反击有什么问题,是他当日先攻击了你,这也是事实,就算你不在乎,我也不觉得旁人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当日……”
羌霄冷淡道:“你自责啊?”
江扬被他点破得突然,讶异下被呛出声笑,到底是有些干涩:“我只是觉得我当日对待他的方式欠妥。”
羌霄浅笑一下,却是嗤道:“人活于世总要彼此磋磨,全了一人的利益就难免要折损别人的,不是寻常么。”
“可寻常并不是开脱的理由。”
“难道你一退再退换到的结果就好?”
江扬诧异抬眉,却恍惚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说:“……你是觉得我该记恨他那日对我的态度?”
“我只是估测殿下还不至于太健忘。”
光看他们两个的言辞或许要觉得这句与句之间火药味儿甚浓,可他们的语调却都似极了平淡——羌霄自然好像对凡事都不容易上心,江扬却也不容易着恼。
后者至此也仍旧尽力地温和,只道:“我只是觉得我本能做得更漂亮些,没必要让人难堪。”
羌霄的声音仍旧很淡,神情却逐渐生出一点厌来:“何必呢,不累么。”
江扬一时没能察觉,兀自摇了摇头,笑得有些闷:“你不知道,我后来遇见几个也在南书房上课的弟弟,才知道他们大多不喜欢伍延德,说他‘是个只会掉书袋的废物’,说‘不过是父皇给了他三分颜色’,还说…‘他是中周人,在中周混不下去了才跑到我们后夏来’。
我这才想起他那日问我是不是质疑他对后夏不忠,也才明白他真正担心什么。
他们文人圈子里的笔墨锋利,抱团诛心别人的时候可以杀人。是我不该给他留把柄的…”
然而江扬说着骤然瞧见羌霄竟似无声地抬了抬嘴角,一惊下顿时无措,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你…你是觉得我哪儿说错了吗?”
羌霄冷漠得倒也坦荡:“我笑你那样竟还觉得自己‘过分’,又是将我置于何地呢?”
只见不过说话的功夫他已经雕好了一艘制式相对复杂的“小”船,是二层单帆楼船,两侧各有九个人力桨的眼洞,江扬看到他摸着眼前巨型木料的底座,将“小”船放在了其中一条水渠样式的沟壑里。
却是被他说得一愣,突然有些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这话里有一个陷阱,不觉缓缓放松了气息,却肯定地道:“不对。在伍延德眼中你与我不同,你是能被他打压的、我才是能打压他的,你做了什么对他都造不成打击,我当场走人才会,你不必替我开脱。”
“那你说的就对吗?”羌霄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大,却转眼就让人觉得冷了,“他自己心思纤细受不得委屈,文人心气儿自视太高,是过往得不到尊重早就积怨成疾,才叫你撞上这一次就爆发了,不过是过往无天时地利,人又不和,你又能如何?”
江扬却不肯地顺着他的话:“可我本能够做得更好。”
羌霄闻言冷淡地沉默了须臾:“……哦。”
他倒像是已经厌烦了江扬的这种固执:“那你不妨就负荆请罪去好了,直接告诉他你后悔顶撞他了就可以,他会接受的。”
“我不是后悔,”叫人难解地江扬却立刻反驳了他,叫旁人可能甚至都不太能明白他到底又在反驳什么。可他眉头紧皱却是认真地盯着羌霄,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还是不觉竭力地想表达出诚恳,“不、也、也不是,该说我确实后悔我行事的方法,但我并不为我当时的想法后悔。你也不必总挑难听的说,我知道你说的其实都有道理,只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能到底还是我的问题,还没办法各方面都顾虑周全。我只是…只是过了这么些天还想不到办法,又忍不住想同人说说话,就忍不住过来…”
他的声音忽然一滞,有些尴尬,不由手足无措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有些过分,哪有这么自来熟得还上门烦人的呢?
却又实在苦于收不回已经出口的话,只有生硬地转道:“呃,我!我确实!确实好像废话太多了!探病好像确实不该这样哈!那个你、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我我我先走了啊!那、那个那对、对对!对对你那船做得不错!就、就是这条风定河的水下地势比较崎岖!按你这船吃水的吨位恐怕是要触礁你还是留点容错的好!那、那我就先走了哈!”
他兵荒马乱跑得脚步虚浮,着实有些狼狈,此番来得突然,走得也像疾风,可惜疾风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等他跑到墙边爬墙爬到一半,却听羌霄突然淡淡地开了口:“停一下。”
江扬刚借力蹬了一脚上去,上半身也刚越出墙头,正要顺势一撑直接翻过去,闻声却是手臂一僵本能抽回了力,于是自己绊自己倒好像手一哆嗦直接趴到了上面,就也不得不不上不下地停在那里,卡得里外正好一半一半,公平得过于尴尬,就叫脸皮墙厚如他都不由有些委屈地低喃:“就非得我翻上来才说吗……”
羌霄耳朵好使,闻言倒是温声道:“你就待在那儿吧,卡那儿挺好的。”
江扬沉默了一下。
他到底也只能妥协地继续停在那儿,只稍微拧了一下身子,换了个卡得相对舒服点儿的姿势,挂在墙头问得诚恳:“所以…是怎么了吗?”
羌霄不怎么着急。
江扬不出所料地看着他不怎么着急,唯有无声叹息望了望天,觉得自己头大得简直像只拧姿妖娆的藏狐。
羌霄突然古怪道:“所以你为什么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