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后的国家难道不也是他立身的道义吗?
他能成为别人眼中的卖国贼么?——这倒不是个太大的问题,他当然能。因为身份也好、王权也罢,他本就弃如尘土。而他人的评判若不符合他自己心中的判断,他也能够全不在意……他只在乎他自己是怎么看的。
他真正在乎的是——他做出的选择又当真只是因为一个人吗?
这世上固然有这样的道义。为义也好,为恩也罢——但那都不是他。他同样能背弃他的朋友——只要那是他真想做的。
他真正想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是他自己想做,而不是为了谁做的,那才是他真正的选择。
他想的是,我,我该怎么做?
他想到白汀兰和白若兰。想到那些女孩男孩。想到那些拐子。想到那些痛苦和仇怨。
也想到早春的和风,想到街头的热闹,想到有人满怀期冀地说:今年有个好收成。
他想他北楚的百姓又是……怎样的?
那些平凡的、他自小被锁在宫里接触不到的——那些普通的、不是靠着马背上的战功青云直上的——那些只想努力活着的百姓——他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会不会也因为多收了成稻子而欣喜?会不会也为了终于弹上件厚实的新棉衣而感激?会不会也在放马的时候觉得马缰太冷?会不会因为一点木匠活而在手上扎了刺,于是夫妻二人晚上回家就凑低在油灯下一点一点地挑?
江扬总想让他去看那些细小的感动和所谓的温情……其实江扬又哪用得着那么费劲?他不是……至少已经见过他了么——他知道这世道没那么好,却也没那么糟。
他楚国的百姓……也会有所谓的天伦之乐、举案齐眉,也会因为辛苦劳作后换来的温饱而满足地喟叹,也会因为一件新衣、一件新裤而乐上不止几天,也会因为多收了成稻子而对眼前的严冬暂且安下点心来。
但是这些新收的粮草将被用来喂养的……是践踏他人国土…和人…的人和战马,这些厚实的棉衣和新打出的兵甲注定要染上别人的血。
……人总得做选择。
或许倒不如没机会选……
可是他若不做,就也轮不到他来做了……
……
倒还不如还是自己来选。不是别人的选择,不是随波逐流的接受,不是名为无可奈何的逃避与自欺欺人。
他曾经想过……他是个很没用的皇子。做质子虽不是他的选择,虽算是被人利用、推到了前头,但至少……或许,也算是他身为皇子唯一的价值。
但是……
但是人总该有个自己的主意。
他不是选择了楚,也不是选择了夏。只是既然一定要选择一个背弃,他更不屑去欺凌那个更软弱可欺的。
那是建昭十二年秋,北楚质子夜闯后夏皇宫,持皇子令牌欲闯宫禁被拦,言称后夏有难,需要立刻禀明皇后,否则没人担得起这罪责。
“宫禁落锁,殿下还是请回吧!”
“我说了我要见皇后!”
“规矩不可坏,还请殿下不要为难我等啊!你、您想做什么?!”
羌霄却是夺过了那侍卫统领手里的枪,对方不敢当真伤他,一时大意竟也被他当真抢脱了手,反被架住了脖子——众人只得举枪围住了他,却也不知该拿他如何。毕竟他是北楚的质子,真要伤了牵涉来北楚,难保不是祸患滔天的大事,可怜他后夏的宫禁却是畏北楚如虎,是以虽他此番行事出格,一时之间却也没人真敢第一个出手伤他。
羌霄只道:“我无意为难,但我说了,我要见皇后。”
那侍卫统领也不由怒道:“您这是想闯宫吗?!便是北楚的客人也不能如此放肆!”
羌霄却道:“你们可以拿刀‘押’我进去,但我是一定要立刻见到皇后的。你也说了我是北楚的质子,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我还是质子,身份本就特殊,若我一死引发两国动乱你们谁也担待不起——说白了我这条命你们没人能动,我却能一个个杀了你们,事后还能要你们九族连坐——不想枉死,就带我进去。”
他明明孱弱得甚至拿不住那沉重的枪,全靠架在那被他威胁之人的肩上才能稳住这过家家似的威胁,然而所言却咄咄逼人得狂诞不经,猖狂恣睢至此,竟也嚇得人不敢试探。
谁想得到堂堂后夏的皇宫竟还能被一个单枪匹马的别国少年吓“破”,也难怪后来这事被人强压按下,始终没上得台面。
那一夜,羌霄见到独孤夏侯氏的第一句就是:“北楚兴兵”。
那一瞬的惊悸要后夏当朝的皇后足足记了八年犹不敢忘。
而八年后,羌霄对祁出说:
“那是建昭十二年,我十一岁,在夏侯园的上元灯宴,结识了七皇子独孤飞。我自小性子孤傲冷僻,不屑与人往来,但他生性热忱,与谁热络得都快。我碍于他皇后嫡子的身份只能忍他相交,那三个月,他带我游遍了大月的大街小巷,听万家灯火。同我说那些我看不到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顿了顿,
“其实风烟也好,雪色也好,我大多感受不到——许是就算我有眼睛,也也同样不会感受到。
但我心中虽是没有春光,却还看得出在他心中是有的。
后来有一次,我失误遇险,得他所救,却也见到了一些很可怜的女孩子——”
他却是突兀地笑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结合他此时的言语就更显出一种凉薄的无情,他说:
“其实光说‘可怜’你大抵也不会有什么感觉。这世上的人常需要一些繁琐的言辞抑或澎湃的情绪来引起别人的共情——我方才废话许多也不过是本想如此,但我到底也不是一个擅长以情动人的。”
他的语气好像变了,像丢弃了一层薄纱似的伪装,虽还是那种温文轻缓的声音,却透出一种击石碎玉的冷冽,仿若他天性冷漠就觉得这言辞如刀合该将人刺痛,
“你若实在无法想象,不妨也想想你自己的母亲,你听过她难以安眠的呻吟,看过她日渐畸形的膝盖,同她一起见过连绵的阴雨、山里的严寒、环境的酷烈。你知道生活不易,也知道贫穷让你们母子就算能勉强温饱也承受不起任何突来的大病大灾——
因为你活着。活着就会感受到痛苦……虽然未必就能体会别人的。我也是。或许我尤其冷血一些,我总是觉得反正人都要死,何必苦苦挣扎求存、徒劳无功,我只是偶尔觉得他们可悲,然而也到底是别人的可悲,到底也觉不出什么更深的滋味。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觉得…突然觉得只是这么看着很没意思。”
他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
——这感觉很奇怪,就像他第一次能在心里看见了一样。
明明在那之前,一切都是抽象的,是立不起来的黑暗,是贫瘠的光影。他有的只是七岁之前日渐模糊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他瞎得太晚——不是一出生就瞎了。也或许是因为他瞎得太早,瞎的时候还太小。他好像永远都习惯不了眼前的黑暗,他总想抓住什么,抓住他曾经的记忆,抓住他曾拥有的光影,但是记忆会模糊,所以也叫他抓住了那种时间流逝带来的恐慌——
他到底也是会怕的。
他会怕他的记性不好,怕他自己会忘,他怕他的人生最终也只能剩下寡淡无趣,形同死水。所以他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描绘,去勾勒,去延伸,去尝试真正立体地重现——想要真正地能再置身其境……
而直到有一天,倒也不是哪一天,而是某时可能曾有灵光乍现,直到后来突然回过神了,他才意识到眼前所“见”竟是由着点线纵横勾连,于是万千高楼平地起,自七岁后他“眼”前第一个构筑起的城池就是这大月。
就像鸿蒙初现,蒙昧初清。
那就是……突然就已是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