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就也乜了出声那年轻人一眼,见后者面如冠玉,锦衣华服配着朱缨宝饰,看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周人尚礼崇文,自世家大族起就以文人风气为较高,推崇温良恭俭,用的物什虽好,却大多不尚华饰,用玉的多,用宝石的少,到了人前、到了该装作谦谦君子的时候就更是爱穿得素雅,以至于这整个乌泱泱的学堂中将宝石用得最显眼的竟是本身也不爱配饰的江扬,他右耳轮上缺了块肉,正卡住环着的金刚石亮得太锋锐——
是刀刃上切金断玉的锋芒毕露。
是任凭旁人朱缨宝饰和他一身沙黄色胡服也抢不走的张扬。
他肤色深,穿什么颜色都容易穿得像沙被埋进土里。
但是沙就是沙。每一粒都是埋在土里的碎钻,它甚至都不需要张扬,光照到它时自然就能看清那本质而不加隐藏的明锐透亮。
就像风,风也浪,从来浪。只不过是它可以相对静下来,但不代表它就不再是风。
风就是风。
江扬就是江扬。
那年轻人瞪着江扬道:“那是他后夏接壤我中周的门户!”
他叫李显扬,是户部李侍郎次子,更是北将军康横的外孙,是自江扬进太学来无论文课武课都想同江扬争个高下的那群人里跳得高的——
可惜江扬是个混不吝的。
他来中周上学上出了种沸反盈天的无所畏惧。谁都知道后夏七皇子重武轻文,上文课要么敷衍要么偷懒,仗着又不要在中周考科举,平日里更是连白卷都敢交。而到了骑射课上,他偏偏又是个仗着武功能硬甩旁人一截还余个大尾巴的。
以致文课谁也争不过,武课谁也争不过他——反正左右都是个“争不过”,别人也不能在武上同他争第一,更不能在文上同他争倒第一,日子久了便半点意思也没有。
——以致就算李显扬这个格外掐尖要强的虽也时常拦他江扬的路,堵他激他,却也只能在大多时候把自己气个半死。
但此人偏还格外坚持,坚持单方面地与江扬不对付。
江扬猜,是个人都会猜这大概是因为他外公康横。
九年前,北楚兴兵,他后夏就是借了康横的名义诓骗他姨夫——也是他叔叔——李澄先挪动了毓皖一带的兵力,虽然此事从大方面来讲是夏周联合抗楚的权宜之计,在当时是最必要的做法。但这事细究起来却还是李澄先失职,何况中周朝堂对此也并非没有微词,所以事后虽也拿田产钱粮赏了那李澄先,却也同时革了他的军职。虽然明面上是有赏有罚,却实际上还是断了他的仕途。
至于康横自此有没有被中周皇室忌惮得更甚,其下门生有没有更进一步被打压分化,皇家有没有害怕他这种功高震主的武将会如何如何——还是他们本来就如此只是自那时起更加剧了?——那就都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
甚至就连诓骗的细节,为防北楚仿效,也是被封锁得连江扬都不能知道的。
其实周人怕武将黄袍加身也多少算是井绳之惧,不算无源,毕竟当年北楚推翻前晋靠的就是手下的虎狼之军。
百年多前,中周的高元太子曾说:“孤见羌栾,则畏虎贲。”
虽是借此释了那些开国功勋的兵权,却也自此开了中周重文抑武的风气。
这次请恒阳老人太学开课倒多少像是个预兆,许是康横这种大将要有重新出头之日了,也许是今上有意培植新血,想叫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毕竟中周的太子也逐渐开始掌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概如今这位也是想着要给太子准备班底,好防范儿子日后会被旧臣压着掣肘
——彼时羌霄同江扬边吃毛豆边聊这事,江扬一挤豆荚就将整颗豆子弹到了嘴里,正听羌霄闲闲道:“你瞧,其实周国的事也很简单,下面虽然盘根冗杂人浮于事,上面那位皇帝的心思却很好猜,毕竟这周国虽大却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
江扬啧了啧舌,觉得这毛豆煮得咸了,闻言却是耸了耸肩:“依你们楚人的风气,他能活到现在倒也真不容易。”
羌霄却是笑了:“刺杀他也不过是逼周皇抱养个宗亲,杀光了宗亲也还有周国的权贵,所以杀太子没意思——何况楚人眼里真正弱的是周国,又不是周皇…不对,应该说周皇也弱但不是楚人在意的点。”
“啥——咔咳——咳咳!”江扬感觉像呛进了气管狠命咳了一咳才尴尬道,“怕是也只有阿霄你敢说‘杀太子没意思’了,不过周国……算弱吗?”
羌霄说得温温浅浅的,却也是回得理所当然:“大象也强,可惜大象吃草。”
捕食者和被捕食者本来就不一样,又如何能一样去比呢?
“何况温顺的也不一定是大象,也可能是羊。”
是象是羊,还得真比出个结果来才知道有多少水分。
江扬笑了一声却摇头叹道:“其实中周的事…瓜田李下的,本来也不该我议论,只是中周若真守不住,那我后夏又该……如何。到底也还有一句唇亡齿寒在那儿摆着……”
当然也还有一句反目成仇。
不过这话说来就俗了,辩来辩去,还得靠个人的观念来判断,忒没意思。
羌霄也就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笑了笑道:“你可不是个会仰仗别人经管你生死的。”
江扬笑着叹得难得有些无奈:“……可惜到底也有所谓的大势所趋。不过当然,就算时势限制了个框架也不是就非得坐着等死了,框架之内,也总还有事在人为。”
羌霄也仍旧只是笑了笑:“怕是这屋檐太低,框也框不住你。”
“天地浩大。我的确……”江扬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到底也只是笑着说,“更喜欢自在些。”
他不是觉得追名逐利有什么不好,就算纯为名为利,也不过是个人选择的一种活法,只要无害到旁人,没有苛求的必要。
而若能建古来之功业、裨益于万民,那更是造福天下的好事,甚至都可以说是不枉白来这世上活过一遭。
——只是那虽然是他想要的,他作为自己……却还是想要些别的。
是人就总有贪心的地方。
他格外贪。
“若是……能像风一样自在,那就最好不过了。”
天地浩瀚,山河日月,万里行风。
“有朝一日……”
他不觉看向了羌霄,笑了笑,
“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