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羌霄不同,江扬最好的是那双眼睛。窄长的眼,却是贼毒。此刻虎狼觑目似深深地眯着,聚得精光沉沉,寒星似的夺人发冷,深沉明锐。
细细的黑链舞出密密麻麻的网,一道道残影都是旋风上的黑丝——不止是圆、不止是弯。他就像被缠进了扎满了黑丝的风口里。
他的剑是短剑,他也合该——也只能近战。但黑无常也是。后者就像条灵活狡诈的毒蛇,时时都是纠缠,时时都在伺机攀咬,缠得人脱不开身——
他便战得更近!
他几乎切进了那“风眼”的核心,几乎皮贴着皮、肉贴着肉,几乎是和黑无常黏成一体在打,碍住了铁索施展的空间,迫得铁钩回旋间不得不顾虑余地。
黑无常显然是不想被他借力打力误伤自己。
他江扬却像是不惜命的,他招招都狠,狠得像扑杀,像要一击中的,像虎狼搏命猎食,凶狠得不留余地,像是每一招都用尽了全力。
手上的剑却还有一种力沉如海的稳。
他的招数在少在精,没有黑无常的铁钩灵诡,速度也要稍逊,却是沉稳了气,一点也不焦躁。往往黑无常三四个蛇也似的走钩对上的却是他一个起落的变化——三四招对一招,倒也勉强算是旗鼓相当,这就像是剑和盾——三四剑被挡在了一盾。
可想要如此他须得知道这三四剑的走势。
这需要算、要猜、要准。
看不准这一串连招的走向那就是死。
所以他也不是知道这三四剑的走势,而是他一“算”能够算准三四剑,然后若剑有不及,就再补及。竟像是什么野兽似的经验。可这少年人的年纪太轻,就算自小混在江湖日积月累,应敌的经验又能累积几年?
所以这少年依仗的,倒像是那种野兽似的直觉。
更诡异的是,他的剑明明那么又窄又短,细细的剑身顶多是与那铁钩弯曲处的横切差不多宽,却偏偏挡得住那劲辣沉沉的铁钩。
风中是兵器的嘶吟,金属交接,锵然争鸣。
如此搏命的打法,孤狼似的狠,誓不肯给敌人留一点罅隙。
他们竟像是在比谁比谁快,黑无常同他比诡,江扬同他比狠。
黑无常嗤笑了一声:“你本也走轻灵的路子。”
这可却不是什么吹捧,而是嗤笑,嗤笑江扬走招中流露出的过往的影子,揪住那一点来攻心。一个人“被逼到”用他不习惯的路数对战就难免会有手生的折损,而高手过招,强撑易死,他就像笃信江扬会被他亲手宰了。
江扬抽空笑了笑,眯着眼不怎么走心,倒有十分的故意恼人,挑衅得明媚:“你力有不足,不适久战,还是快留口气吧——”
黑无常眼中精光一狠,暴起一击,铁钩就要劈向他天灵。江扬一剑不得不硬扛这一钩——硬拼,却不是硬挡。剑身走斜,拐向倾斜卸力,抗得铁钩险险削肩而去。就听疾风被抽破的声音,原是黑无常引他挡剑终于寻隙抽出腰间软铁,细长的黑铁竟也鞭子似的抽向江扬腰身,紧像要将他牢牢缠住。
这水蛇似的短鞭竟也使剑般好使,被握在黑无常的手里倒像是本就与手臂同源一体,其实这本就是剑,只是偏生鞭子似的柔韧,抽出的破风声狠得像是老牛皮革甩出的鞭刑——
听它一响,便知要见骨,不抽得人皮开肉绽是断不可能。
这黑无常倒真有几分本领,其实江扬说他下盘虚软也对,不过这人招式用得着实老练,钩用重钩,鞭用……韧剑,倒像双手使鞭,以力拨力,四两拨千斤,倒也真个陀螺似的稳当。
此刻这一鞭下去,近在咫尺,根本就像是贴着江扬腰侧甩出的韧鞭,不过就是一蜷的功夫,又如何能叫人躲开?少年这好模样劲瘦有力的腰怕也要被抽出条沟。
却听“叮”的一声,一点寒芒就点上了软铁细剑的根部,距离硬剑该有剑锷的位置不过半寸,却是斜斜顶上,沿着剑身中线将势若千钧的鞭影硬别开掌宽的豁口。
“就等着你呢!”
少年左脚向外一滑,竟腰身夭矫,蛇也似的滑出了剑鞭的包围,剑身贴着头顶扫过削下两根碎发。
少年却恁地不可思议地一扭腰身,脚下一蹬如鱼跃,那顺势顶开剑鞭的寒芒就也顶着寒铁一转,错开了剑身,锥子似的刺向近在“身”前的气海。
黑无常一惊,慌忙身子后仰回剑格挡——
脚下着力一轻这便出了点破绽。
少年一击被挡却是趁势追击,右手短剑连劈带削狠得像刀,不要命的打法,像是牟足了劲也要迫得人喘不过气左手新多出的武器是刺,刺似的锥子,也像锥子似的刺。锥子似的短小精悍,刺似的尖,也不知是峨眉刺那样刺的变体还是当真如刺般古怪的锥子——只是那点寒芒冷锐坚固,招招都凌厉,每一刺都尖锐得发冷。
黑无常一时不慎被压制,乱了步调,打得有些吃力,铁钩一甩,锥刺就刺进了铁链的一环,铁钩就势回旋扫向少年血肉做成的小臂,曳出一片破风厉啸。
少年锥刺被拐得向下,足尖一踢竟是飞身点上绷直的铁索,于半空中短剑横扫,劈向黑无常面门。
黑无常向后一压,剑鞭向上,削向他脚踝。
少年压下身子踢向剑身,整个人却似向下一栽钟摆似的倒栽下来,他栽得那么狠,于凌空凭虚无所依傍竟像是天上直坠下来的石头,然而脱身的一锥刺去就楔进了黑无常肘侧的曲池——
楔进了臂肘间的骨隙。
楔得黑无常小臂一软便是心惊。
骤然铁钩落地炸起台下数片惊呼。
不由想起少年方才的狂言浪语,黑无常心下惊惧,咬牙甩剑却发了狠,也不顾软垂的右臂,招招紧追不舍、置人于死地。
少年活靶子似的还没落脚,短剑却已鹰扑向黑无常腿上阴谷、接连滑向承山、血海——
剑锋寒芒一扫,便刺向他要穴气海。
【要小心啊——】
少年讥嘲的话言犹在耳,黑无常一惊收腹躬身,软鞭一扫就要去绞他头颅,却觉颈上一凉——
一线寒芒直刺穿透,挤进他气管动脉之间,透出个寒凉刺眼的尖。
黑无常不觉“嘎、嘎——”吸了口气,便真切觉出被硌出的疼。
他瞪出来的眼珠凸出得像要死了。
少年人拔出那一锥刺穿他喉咙的寒芒,缓缓退了一步,面上的表情敛去了招式间狼也似的凶狠,笑得倒像是有些客气。
黑无常捂住了两边渗血的喉咙却还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恨声嘶哑吼道:“你!你——”
这人哪是招招竭尽全力——?!这人分明招招算尽了他!
这人分明耍诈——!
分明……故意诱导他——!
原来这少年从最开始的张狂就都是算计!刻意激人怒火——便是要让黑无常印象深刻地记住他的每一字每一句——!要黑无常清清楚楚地在脑海印下影子——!
及至对战时仓皇应对仓促之间全靠本能既怒且惊之下再被他接二连三“言中”——自然!也就会不觉顺着他所谓的目标去守气海——!
“你不说——嘶——要打我气海吗——?!”
“可我没说我‘行必果’啊!”少年人笑了笑,表面客气得气人,是满不在乎的厚颜无耻。
“你这骗子——!”
黑无常吼得喉咙抻裂似的疼,疼得吃力,染血的手却愤恨地将喉咙都抓出了青淤,憋着口气狠狠道:“有本事——你再跟我打一场!”
少年人却是摇了摇头,淡淡道:“你的招式于我已经用老,再来一次你只会输得更快。”
他是那么笃信,笃信得那么气人。然而他的确已经是赢了。
“他怎么能赢?!”观景台上的孟婆已是气极。她嘶哑的低吼几乎是炸下去的雷。
那是一种压抑着戾气的恼火,像是伤口血浆渐趋凝固的那种凝。
就像经年沉淀到黑水之下的淤泥。
是洗不净的。
然而少年却已然赢了。
阎王沉默了经久,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竟也低低叹了口气:“……难得。”
那竟有几分像是欣赏,又含了几分古怪。
孟婆一怔,像是听出了他话中不寻常的微妙,于是怒火也像卡了壳,不觉开口道:“那就再比一次——”
“有意义么?”阎王只是静默,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竟如同真正地旁观,无悲也无喜,“再来一次,他不需诈,也能赢。他不但瞧破了黑无常的招数,他还本就知道黑无常要打哪儿。”
就算那少年最后靠的是耍诈,那他最初挡下黑无常那些鬼魅似的连招靠的又是什么呢?怎么他就像是看破了对方的出手,预料得了对方的连势?怎么他那每一剑就挡得那么刚刚好?挡得下黑无常三四个连招呢?
世间变化千万种,人力到底是难以穷极。
他最初凭的,就不是知道黑无常的招式,而是洞悉了黑无常的“目的”。
因为世间殊途的确千万,正着算,又得是多么思量庞杂又偏能如妖般抽丝剥茧的人才能运算的成的?
而倒着算,虽也同样是难,但一旦真能悟透了通达掌握不也正算是一种变相的捷径?
毕竟世间的大多事,也到底是殊途同归。
只是……这样纸上谈兵固然简单,真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只有真正去摸过这条“捷径”的人才能明白这条“捷径”其实多难实现。
那不单需要沙里淘金的经验,要沙够多——才可能淘到金;淘金的本事也要够巧——才能淘得到金,而这就需要一种敏锐到可称洞察的本能了
——就如风未吹而鹿惊。
当然这经验和本能之间或许可有拆补,却也不是简单的加减。
所以这少年依仗的,更多,也或许就是那种野兽般的直觉。
所谓的直觉是什么?
不是什么模模糊糊神神叨叨的东西,而是对那些细微混杂到一起的复杂的敏锐。是——
他看到你蹙眉的方式、眼睫的力道、余光的指向、肩颈的蜷缩、手臂的僵持方式适合向哪儿用力及回转、手背上的青筋、按住刀剑的各指是如何吃住的力道——
是你的双脚开合的距离、脚踝适合的扭曲导向、膝盖上的气力沉得实不实称
——那是一种迅速掌握分析这全局并判断的能力,有时有些人“灵光一现”做出了这种“本能”的反应,可自己的脑子却还理不太清,然而虽是自己也觉得莫名,但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全局的判断也已经删繁就简地在关隘处亮过一亮,于是在几种可能中借上运气也就能赌对。
这就算透了,一瞬之间,也像是借了神眼。
而这少年更像是天生一双神眼,通透至此,悟性何其难得?大概就是真真所谓的骨骼精奇。
他说黑无常于他招式用老却也不错,人之招式往往不外乎自身那几个身法的变换那几个起落,说是活学活用,却其实还是万变难离其宗。
尤其是惯常使用的熟招最是易有规律可寻,不过是寻常外人大多难在几场应对中窥清个究竟罢了。
——那毕竟很难,可这少年若非吃透了他黑无常几个身法的变换,又怎么能如此“神机妙算”?引得他招数落套,要自己最后那一串连击做戏做成得如此逼人?
不过如此一场交手,他却已看破了黑无常三四重习惯。
所以才会令阎王也道一句难得。
若是二十多年前,后者凭天赋或许还有自负能与这少年比上一比,可是现在……
所以才更是……“难得”。
少年的胜利,像是敲开了全场的寂静。只除了那黑无常嘶嘶的气竭,后者的凶煞又像是寂静的根源之一。
然而在这数百人的寂静之中,却突兀地有人拍了拍手——清脆的,不疾不徐,把这少年应得的赞誉拿给了他。
少年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羌霄,站在人群之间,却又似脱颖独立——他那样的人,本就是站在哪里都可以足够惹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