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僵硬地一愣,也忍不住怒极冷声道:“原来我一国太子还需要凭什么吗?你未免也太不把我大周放在眼里了!”
“我一个瞎子把你放在眼里作甚?当摆设么?那你可不配。”羌霄却冷笑得比他更冷淡,“你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凭的,因为他做的错事本就是你这个太子惯出来的,你家的过失,轮不到你来替我一笔勾销,你这样徇私枉法又算是置你容氏口口声声推崇来拱卫自身统治的礼法于何地?置其治下中周万千百姓于何地?说白了,你这样又和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有什么差别?难道只差在你还不是个‘君’么?”
江扬听了这么多足够灭人九族的话——当然,周皇倒也灭不了北楚羌氏的九族——这才睁大了眼略显惊疑地瞧了瞧难得面对别人这般多话的羌霄,羌霄却只继续坦坦荡荡道:“太子殿下敢说自己就一点都没意识到么,那就别刻意沉着声音,用你自己的底气来反驳!”
而他出言放肆到这种地步竟还很有底气,每一个字句都有理有据地凭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夺人,沉在空荡的屋子里,竟像是重重地敲在容承的心上。
这其实也不是因为羌霄有多雄辩,而是因为他陈述的就是事实。
容承不是一个当真不会自省的人,恰恰相反,他总觉得自己就是因为从小就太知道自己身上承担的责任重大才不得不总是猥自枉屈被迫忍受那些身为太子的责任,他也不是不明白有时江慕颜的确任性得有些不该,可是……
可是江慕颜终归是为他才舍了成家立室的未来入宫为妃,终归是为了他,才会困陷在这连他自己也不喜欢的囚笼皇宫中陪他受苦——
他二人……到底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他到底……也还是舍不得江慕颜难过。
他的颜儿……本也不是这样的。
他的颜儿原本只是一个很单纯的男孩儿,娇小明媚,活泼可爱——其实颜儿现在也很单纯……只是和他一样被迫丢了太多快乐。
任谁快乐不起来也会难免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因为那宫里也的确很难有叫人开心的理由,这就算是错也是容承的过错,不是颜儿的……
羌霄却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其人笑了笑,竟好似也有那么几分类人的温和:
“太子殿下,我听说,”他顿了顿,“听皇后,听你母后说,你一直觉得朝中官官相护结党营私,而刚才你也和江扬那么说了……实话说,我听得,有点恶心。”
可这突兀而来的话却是把都侧过眼去的容承惊得瞠目,可惜这震愕复杂的眼神落在羌霄身上后者也是看不见的,或者他其实也能“看”或者说猜到,但就算感觉到了也毫不在意,他就仍只是那种毫无所谓的口无遮拦,却也字字都直戳着容承的脊梁骨讽刺:
“其实你又何必嫌弃他们结党营私?人活着谁没个亲朋好友?你自己不也是个拎不清的?身为太子尚且不能以身作则又能要求别人如何呢?就算有朝一日真给你个机会去连根儿铲除那些碍了你手脚的老臣,你也不过是要成为新的万恶之源,太子殿下自己自甘堕落纵容裙带为恶,就不要总说些太好听的了——听着太假,会很难不显得虚伪。”
那话说到这么露骨却仍是听来温温和和的,然而温和是表面,到底也不过就像是一种轻谑的……可惜。
可惜不值得可惜的,也不过是看起来可惜罢了。
也着实是……目中无人到了极致。
“你——”这下就连被他那浑身的戾气、蔑视压得不由胆怯的江慕颜也不由赶紧学其他那些忠君文臣一样试图替太子骂回去,“你敢这么说阿承?!你、你忤逆犯上诋毁太子!这可是诛——”
“你想定我个死罪么?”羌霄却像是听他磕巴得难受,干脆替他说完,却是笑吟吟得混像个混不在意的混蛋,“那我建议你们直接扭送我去北楚,毕竟我这条命你们中周没人敢拿,我现在活着,才是北楚忘恩负义的罪人,一旦死了,就会变成为了大义两难取舍却反遭你中周忘恩负义的圣人,成为北楚师出之名。你周人到底哪儿来的错觉竟以为自己真有胆子动我的命?”
江慕颜震惊,却也忽然像是抓着了什么把柄眼睛一亮赶忙反诘:“所以、所以你也不过就是狗仗人势!都叛国了还要仗着身后的北楚才敢在我中周放肆!你其实根本就没有资格跟身为太子的阿承这么说话!”
“闭嘴!”江扬低喝,却被身旁伸出冷白的手轻抚在身前拦下,不由担心地看向身边的羌霄。
羌霄却像是听笑了,低头任声音低沉在喉间:“……确实,我与太子殿下不同。”
“阿霄……”
“毕竟我这条命,无论死活都很有用。”
“你什么意思?!”江慕颜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却多少还是听得出这话里的嘲讽意味。
羌霄却是笑着,一字一字说得直接,轻抵在江扬腹部的手收也没收:“我说太子尸位素餐,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却除了一昧抱怨官官相护毫无建树,接手实务也只有纸上谈兵,是靠臣子帮着、把着、替他做的,却还有脸觉得别人尸位素餐。徇私枉法,还嫌别人徇私枉法。身不正,却矫情。”
“你……!”容承震愕,面色晦涩凝沉,复杂地瞪向他。
羌霄微微垂眼,沉默了一会儿,才突兀地笑了笑,垂下了手,按在江扬肩上,压实了分量,莫名倒像一个提前的安慰:“太子殿下似乎也觉得你中周的朝堂有的是地方要改,却不知有没有意识到你自己就是你口口声声最讨厌的那种人?还是对旁人求全责备却对自己过于理解才连这点自知都没有。这么多年扪心自问又真的躬身做了什么吗?”
“你、你什么意思……?”
“……歌姑娘。”他却竟是突然温文地叫了屋子里本该昏睡着的第五人,“你既然醒了,不妨就自己同太子殿下好好说说罢?”
容承闻言震惊,然而被他盛极的气势压制了许久已难免有些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觉便循着他的话瞧向了屋内一隅的歌红儿——
就也当真见到惊惧惶恐的少女困窘地睁开了眼。
但这和她一个平民女子又能有什么关系!
羌霄抬头竟像是望了会儿天——哪怕他正身处屋内——才叹了口气,语调——不可不谓是抹得什么情绪都不剩了,简直是一板一眼地平淡道:“你大周的太子如今人就在这儿,你若还想伸冤,不妨就直接同他说。”
歌红儿却顾不上去看容承,她惊疑胆怯地望着羌霄,后者像是听得出——或是猜得出她此刻望着的、怕着的还是自己,也最终只是叹了叹气,垂下头来像是“瞧”向了她,仍是那么客客气气的平淡:“你若不想说,那我也什么都不说。”
这竟像是一个保证,让歌红儿安心的那种。
然而歌红儿咬紧牙关沉默地抱住了自己,尝试着张了张嘴却是越来越颤抖,直到抖到都站不住一样蹲了下去,泪水肆虐,从她的双眼热烘烘地滚落成满地的碎珠,洇得满脸都是狼狈不堪。
她压低了声音哭,直到再也忍受不住地放出声来,那声音却像是断了线被挤出来——想要发泄却到底还是太迟了似的嘶哑:“我……我!我……”
……
她沉默得太久了,久得容承都觉出一种古怪的不祥,几要窒息。
“是我……”
“……我杀了那畜生!”
她哭着,却又不太像是还有什么可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