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阿翁
江扬仿佛怔了一瞬,却是嗤笑:“我错了……原来听你们说‘牺牲’才更可笑。”
“你…!你说什么!”
江扬却不管他,已似山洪倾泻而下:“你让他江慕颜牺牲什么了?进出皇宫的自由还是未来皇后之位?!我见到那随意出宫甚至还能与鬼市人勾连绑了阿霄的是他的鬼吗?!”
容承喉头霎时梗住,只能哑然,却被江扬说得愈来愈褪尽颜色,
“你怎么敢说‘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若这中周军民的确为了苟活就割你的肉喝你血那的确是需要被钉在耻辱柱上,可这万万人又当真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吗?这万万人所牺牲的、所忍受的难道就比你少了吗?你位居高位白食肉糜竟真觉得这可以相提并论吗?!一个国家的大局是什么你又当真明白吗?每年战场之上、边境线上有多少士兵战死、多少百姓举城搬迁流离失所、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还要强征赋税供给军粮你又在乎哪怕一点吗?!”
他费力喘息才能压下火气,一字一句冷沉道:“牺牲是个好词,但别乱用,尤其是你我这种享着民脂民膏的所谓王公贵胄、因为衬不起!”
容承被说得浑身发抖,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刺激得,语声虚弱下来,更似痛苦:“可你、可我、可……我!”
他痛苦地闭上眼泪水盈睫:“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我……!”
可他的牺牲难道就不重要吗?难道他的牺牲就应该吗……!
他要牺牲多久?难道就只能这样一辈子了吗……?!
江扬却似听懂了他吞吐的悲凄,可却只似冷酷,“的确要人牺牲绝不是什么高尚的事,就算以身作则同生共死也总是欠了别人恩义,这事从来恶心,我本不该这么要求你,毕竟我也是个白享民脂的皇子,没立场说那种话,我护不了的百姓,我也没资格强要他们为国捐躯……”
他说及百姓还是不觉渐渐柔和下来,
“可你不一样啊容承……你是整个中周的太子,你或许也是那为这一国的运作而有所付出的千万人之一,但绝不是独一份儿牺牲的啊,你不能把你的情爱和天下人放在一起比较,因为你不是‘天下人’,是那万万人中每一个的牺牲都和你的一样重,想到‘牺牲’你不能只想到自己眼前,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为什么你不觉得无数百姓为了家国安稳哪怕缺衣少食也要纳税捐粮供养军队好维系这尽量能让每一个人都活下去的太平日子叫牺牲?前线士兵浴血奋战守护后方百姓这叫牺牲?怎么独独你和江慕颜饱食终日富贵清闲只是当不了未来皇后算是牺牲?”
他缓缓地,近乎苦口婆心,“容承,所谓的‘牺牲’其实还要更残酷,你得派得出你的兵、牺牲得了你的民,强要军民为国捐躯那种事纵然恶心也总得有人去做,不然这一国不战直接溃败也换不得和平,只会叫所有人在这覆巢下成为任人鱼肉的两脚羊,历史上演过多少次了难道你还想指望敌人的良心吗?!容承你不能一口一个‘牺牲’啊,你若不想牺牲,那凭什么你来当这一国的太子?”
“可为什么非要我……来牺牲……”可惜容承他听差了也想差了,也或许他听对了但理解成了他理解的内容,也所以他被说得失魂落魄只觉悲苦无依竟似浮萍,好像这“天下人”都只让他更痛,他还是不懂,“又不是我……非要当这太子的…!”
“那你别当了!”江扬却断然喝止了他,戛然至此,突然容承只觉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一切都是空白。
“你说……什么?”
背后传来少年人冷沉的笑:“看来你父母确实错了……一国太子之位,若是承不起万民器重那确实就该直接废了,因着所谓的血统却把坐不起这位置的人硬按在这位置上倒确实是周皇张后愧对百姓了!”
他年少,这话却说得强横,笃断似铁。
“你、你怎么能!我中周的国祚你怎么能……!”他这话听来着实惊世骇俗,气得容承也不由双肩颤抖。
他却只似轻佻得满不在乎:“你不是不想当这太子么?那难道不就该退位让贤?”
“可大周只我一个皇子!独孤皇子这话…这话你就不该说!太不成体统!”
江扬却冷着脸,假做好笑:“怎么还就让不出去了呢?你中周容氏又没有死绝,怎么还就非你不可了?”
容承震愕:“你是要我把皇位让给外人?!”
江扬却是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无责任的权力,承万民供奉,也就该承万民器重,你既承不起,那也就别拖累这些你瞧不见的中周百姓了吧!与其日后要北楚的铁蹄连人带国一并踩下去听个响儿玩儿,倒不如现在干脆点。”
容承难得大怒,也终于生出些太子尊荣养出的气性:“荒谬!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储位易主哪有你说的那么草率!就算我退位让贤谁又算是这贤?我大周满朝文武又会不会认下这场胡闹!”
“到时就与你无关了。”江扬只是笑着摊了摊手,也彻底松开了他,径自起身,“到时诈死也好,要你父皇母后过继个皇室宗亲也罢,总好过现在这样谁都不痛快——”江扬哂笑完微微一个颔首,“你说是吧?”
他悠哉得很,“反正我又不是周人,你中周算不算有人造反都扯不到我。只是两国相交,我也不想夏周两国就因为一个人的不甘不愿而平白再多增麻烦,所以提前给你提个醒,这太子位本就不是非你不可,不要既要权力又不要责任,你当局者迷自认为受尽了委屈,可不要以为天下见惯了苦难的也跟你一样拎不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
告辞了,太子殿下。”
他似极轻佻地笑了笑,就也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他在容承面前如此狂言无忌,如此挑衅中周太子权威,却是明明白白要把这话一字不落说分明送给容承的。
就算明知这是犯上的话、杀头的话、或许有碍两国邦交的话,那也是他一定要说的。
不是因为他生性耿不耿直——事实上他素来灵活机变,自己也不是墨守成规的料——而是因为这实话太过实际,容承若听不进去,那这两国的安危也怕是没什么可再指望这人了。
而容承也终于看懂他真正的意思:若指望不了——那就算了。
他猛地叫住江扬:“等等…!”
声音犹且带颤,但他心下恐慌,恍惚知道此时不能让对方离去:“我……”
他一时说不出话,幸好江慕颜适时找了过来,给了他一瞬喘息:“阿承!”
后者飞奔进来,不知为何似有些急,他望见江扬神色一紧,戒备地扫了眼江扬身旁,不见羌霄,这才注意容承发有些乱、衣衫有些不整,忙贴到容承身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来找你说什么?羌霄没跟他一起来?”
江扬皱眉。
容承忙道:“没什么,他只是跟我说、说……说开了之前的误会。”
他不觉有些小心地看向神色沉静却铁血笃断的少年人,心绪复杂。
不意料江慕颜蹙了柳眉,睨向江扬已是带了莫名的讥嘲:“你倒是爱劝和,怎么现在不一副非拿我见官的嘴脸了。”
江扬只是笑了笑:“谁让太子殿下拿太子尊荣也非要保你这次,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撇了容承一眼,面上笑得寻常,看不出什么所谓,“毕竟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