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映秋有些感慨,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偶尔会去看师父,替师父感到沧桑。
沃兹华斯花了一点时间注意到她的眼神,当时就很警惕。
“干嘛老那样看我?”他坐在安平城外行驶往碧玉湖的马车上,实在没法无视卓映秋有话要说又从来不开口的那种眼神了,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秋秋,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别那样看着师父,看得师父害怕。
“我想师父有那么大的年岁,经历许多,还能保留现在的真心,真不容易。”卓映秋对师父没什么不能说的,说出这些几乎没有犹豫,“……您活了一千岁这样的年纪,还能像现在这样……真诚和自在,令人羡慕。在修仙界,千岁的元婴强者,大多都被人们认为是无心无情的。”
不说他们,就是她自己,一共没有活几十年,也已经那么疲劳厌倦和沧桑。
沃兹华斯:……
徒弟好像在夸他,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乐不出来。
他板着脸,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下自己的面子。但是绷不住,很快表情就扭曲起来。
“我没和你师伯差不多大。”他叹了口气,最终低头扶了一下额头,“我还是年轻人。”
唔?
卓映秋想了想,觉得自己明白了,点头。
师父没有经历师伯的那种人生阶段,一千岁对于仙尊来说确实还有无限可能。相比于师伯五千岁,师父一千岁也确实是仙尊里的年轻人,他纠正的对,这很合理。他指出这个,他在意这个,正说明他心思活泛有人情味,应该被赞同。
卓映秋特别体贴地接受了‘她一千岁的师父还是年轻人’这个说法,并把它记在了心里,下次不会说错。
沃兹华斯有时候真不知道小徒弟都在想些什么。
“不是那么算的,秋儿。我不是人类,我是长生种。我们这一族好几百岁才成年,”这人往后抓了一把头发:“虽然仙尊境界当然能活的比凡俗的族人要久的多,但就算我没有修为,这个岁数也没到中年。”
嗯嗯,您说得都…………呃?!
卓映秋对一千岁的师父的年轻解释使劲点头,但当她把一千岁换算成‘凡人也没到中年’,再联想一下几百岁才成年的妖兽崽子,她突然就愣住了。
诶……诶诶诶?
种族寿命悠长,所以强大的族人几百岁才长成,在人类看来很大,但在本族看来很年轻……那不就是妖兽吗?
想想几百岁的妖兽……大多是青年甚至少年模样……确实,很难称得上德高望重。
所以……
她抬头看师父,逐渐这个新得到的认知和眼前的漂亮青年联系起来,眼睛因为惊讶慢慢睁大。
原来以为师父德高望重,在自己族里也是不老的强者,只是相对于师伯不够老。没想到,他真的是那种人类认知中的年轻人诶!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觉得应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沃兹华斯没得表情。
卓映秋抿嘴,低头握拳,很大力地咳嗽了一声,这才把涌到嘴边的笑意咽下去。
“师父,咳咳!”她死死板着脸,“您说得对,我明白了。”
沃兹华斯:“……”
他本来觉得这没什么,这种事在他们老家到处都是,他一千岁在本族不老并不意味着他和二十五的人类一样稚嫩。他也能理解在全是人类的修仙界,人们面对长生种寿命不太理解的情况……但小徒弟的这个反应,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他感觉好像不太对……
“……硬要说的话,我的生命阶段和秋秋你是差不多的。”
卓映秋投来惊讶的目光。
“我在自己的民族,大概就相当于秋秋你在人类中的岁数。”这人想想,看着小徒弟愣住,乐了,“你看,秋秋,你的年纪在人类之中,虽然不老,但也不小了——我是说不是修士的那些人类,真正的人类本来的生命形态,那些平民凡人。他们在你这个年纪,是不是该成家立业有孩子了?”
卓映秋纠正道:“可是修士的时间和凡人是不同的,刚刚踏上仙途的年轻修士不会像凡人那样着急找道侣。”
“对啊,因为修为延长了你的寿命,是吗?你因为修为踏上了不同的生命历程,这区别了你和你同族的其他凡人,这恰恰说明了你体会到的生命历程不能和你经历的岁月相对应。”沃兹华斯笑道,“对我们来说也是这样。虽然我在本族的年纪也早该是老练的成年人,但修为延长了我的寿命,让我的心态并不那么老练。”
卓映秋犹豫了一会,试图以凡人的浅薄思维串联一下外族的未知领域。
“……所以您……在您的族人里,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是的,如果把我们的凡人同胞的完整寿命换算过来,我们在各自族群中的成长阶段是类似的。”沃兹华斯笑眯眯地摸了一下小徒弟的头顶,觉得秋秋真聪明,“但这并不说明我和你同样年轻,我真的经历了一千年岁月,有无数经验和知识为我的行为做注脚。”
道理卓映秋都懂。
但她还是一时半会消化不了这个消息,整个人仍然处于奇妙的眩晕中。
天呐,原来师父竟然和她差不多大吗?
可是师父是那么的老成,温和,强大,无所不能,像父亲和兄长一样引领教导着她。她早知道师父比师伯年轻很多,也知道师父的种族是修仙界没有的奇幻种群。但当这两个认知结合起来,让她突然知道一千岁的师父的年纪相当于人族的自己,她的一直以来的一些坚定的认为都遭到了动摇。
卓映秋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沃兹华斯坐在她身边,倒是没有因为什么震撼性的颠覆消息而陷入沉思。这人撩起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放眼望去已经都是树木,一副要进山的模样,扩散出力量感受了一下周围更大面积的情况。
“我们快到了,秋秋,收拾收拾准备下车吧。”他对卓映秋说,和平时一样温柔平和的语调把卓映秋从大受震撼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她哦了声,检查身边的物品带齐全没有。当马车最终在一片树林的豁口处停下的时候,沃兹华斯当先撩开车帘,她跟在后面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丘树林中的豁口,能从中看到远处山下的湖泊。旁边是一条穿过山林的走道,那便是马车一路过来颠簸的来路。
原本崎岖难行长满树林灌木杂草的山丘,因为安平和附近猎人砍柴人和旅客的行走而被踏出了一条五六尺宽的走道来。这走道已经存在了些年头,表面虽然坑坑洼洼不太平整,但道路已经颇宽,路中间没有草木,显然被许多人经年累月地踩过。
这里是安平城外几十里的一座小山,挨着著名安平贵族避暑景点碧玉湖。卓映秋没搞明白这些人夏天明明可以用法术和灵石制造凉风,为什么跑这么老远的野地里避暑。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碧玉湖的湖面在阳光下真的反射着翡翠般的颜色。
树林的豁口旁边,在能够观赏到碧玉湖景色的地方有着一处简陋朴素的小凉棚。不知是谁在路边搭建的,也许在过去能让路过此处的行人歇脚。沃兹华斯知道这是归元叛军和他们约好的会面地点,他先走进去,让车夫等会再来接。
他和秋秋要在这等待,等归元叛军的首领之一,那位为了隐瞒身份无法在城里亲自拜访两位仙尊的人物露面。
那人还没到,凉亭里就师徒两人。让仙尊等待不是个开展合作的好习惯,不过沃兹华斯看了看天色,和小徒弟坦言:“哦,我们好像也来的早了。毕竟让别人等不太礼貌,所以我留的时间宽裕。”
卓映秋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修仙界,没有让仙尊等待的说法。仙尊按照约定肯赏脸前来就是邀约者莫大的荣幸,邀请的人应该早来,仙尊当然可以随心意迟到来彰显贵重。
但这是她师父,所以他做这些很合理。
虽然沃兹华斯来的似乎也不止早了一点点……
她跟着师父来到了凉亭里,沃兹华斯随便扫扫石头上的灰就坐了,拍拍身边,卓映秋就在他身边跟过去坐下。
“我还没和你谈谈,秋儿,你最近的修行进展得怎么样了?”沃兹华斯笑眯眯地问她
“师父……”卓映秋抿了抿嘴唇,“我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进入过那天那种奇妙的境界。”
“那说明机会还没到,再等等。”沃兹华斯眼带笑意打量着徒弟的神情,“怎么了?你为此感到沮丧吗?”
卓映秋不回答。
感到沮丧吗?
当然沮丧。
她为了得到力量,她需要得到力量。她一直以来的期望,父母殒身的因由,修仙界浓稠阴云所笼罩的龌龊和阴谋,都系在她孱弱的水灵根的力量上。
而击破这水灵根的力量,她便能够挣脱过往的泥潭,撕开附着在她身上的不堪,让父母的离开具有意义,也是她对这修仙界黑暗天道的第一步反抗。
卓映秋当然沮丧。
她每时每刻,无时无刻,不想冲破水灵根的命运,冲出限制住她的筑基等级,获得上一个台阶的,真正的金丹的力量。
“这种事情急不来的。”沃兹华斯倒是说的平和,在卓映秋不理解的目光中,他微笑起来,伸出手指点了点小徒弟的额头,“好好珍惜现在的弱小吧,秋秋,那样在未来,你就会记得自己因何而强大。”
卓映秋不明白,她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并为师父这种不体谅的态度而失去了心态的平和。
“修行是逆天而行,卡在哪里都很正常。秋秋的天赋很高,所以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金丹对于你来说不是一个难关。但假使你还没有踏过去,你要坦然接受自己还没踏过去这件事。”
“没有得到的东西就还不是你的,修行是在像这个世界祈求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不要因为结果不尽如人意就心态失衡。多少堕入邪路的修士都是从怨恨一个本来属于自己的境界无法达到而走歪了。”
“我相信秋秋距离下一个境界只差临门一脚啦,你一定会踏过。”沃兹华斯冲小徒弟笑眯眯地说道,“但是别着急,慢一点,总有一天你成为了了不得的强者,会回过头来怀念自己弱小的时候的。”
卓映秋不这样认为。
她猜测师父弱小的时候可能生活也挺好的,至少不需要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因为属性背负耻辱。说什么她成为强者以后会怀念现在弱小的时候……卓映秋认为他们所处的环境和背后的经历不同,很可能对这件事有着截然不同的感悟。
但她也没有指出这一点。
倒是别的方面,她听到了一点很新颖,从前没有听过的观点。
“……您说修行……是像世界祈求某种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她在说祈求这个词的时候顿了顿,几乎皱眉。
“不是吗?”沃兹华斯坦然反问。
于是卓映秋思考。
“……我认为……不是。”她思考,然后回答,“我想修行是突破自我,追求强大的过程。是对于弱小人类天性的突破。”
“很修仙界的想法啊,一如既往的自信。”沃兹华斯笑道,“可你都说这是对弱小人类天性的突破了。这突破了人类原本的生命轨迹不是吗?天生的人类,甘于平凡和自己原本的自然姿态,就该是这漫山遍野的凡人,几十余年生老病死的自然人生。这才是人类的轨迹。”
“修士突破了这种天然的姿态,他们获得的,比起出生时候肉体凡胎天生地养所多拥有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卓映秋明白他的意思,师父想说,修士能够修行是天地的馈赠。
但她还是觉得不对:“可我认为这是修士凭自己的修行获得的突破,并非祈求而来。修士靠自己的本领获得力量,求得长生和超脱凡俗,期间不停从各种常人难及之处获取修行的资源,如何说得上是天地的‘馈赠’?”
我们修士凭本事掏来的灵气,做什么要感谢原本承载它的天地。
“啊~不是天地的馈赠。”沃兹华斯乐了,他拖长了声调地复述着卓映秋的话,“不是天地的馈赠。所以如果没有修仙界的支撑,任何修士能够积攒足够突破金丹的灵气吗?”
事实卓映秋得承认:“……不能。”
“所以修士们能够具有修为,还是得靠天地对吧?他们靠自己成不了大能,所借助的灵气还是原本属于天地的东西。总归是不属于他们——看看大炎,在这里,修士吸取了多少缺满修士的人生才能拥有傲人修为。仙山那么浓郁的灵气,代价是山下灵气稀薄,一个修士身上的灵气足够凡人村落生活百年,他们能够拥有如今功力,靠的是对凡人的有限资源的掠夺。”
沃兹华斯说话不好听,这话尖锐到了连如此厌恶修仙界的卓映秋都感到被打了一顿。她知道当师父说大实话又很难听的时候,是他认真的时候,因此不吭声。
“修士们靠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修行到了如今地位,承认那些东西本不属于人类,我想应该不那么难吧?别说什么灵根,每个人出生都是肉体凡胎——那这样,说他们得到了天地馈赠没有问题。反过来,如果这灵气不是天地馈赠而来,那是什么?修士是抢劫万物生理的强盗小偷吗?”
卓映秋被他说的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顶着师父尖锐话语的巨大压力开了口:“修士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是天道下的一环。若天道不允许,修士如何才能修炼到如今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