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撒谎。”顾知熙紧盯着顾知然,用另一只手揪起了他的衣领,“如若一样,你当年又何须废殿送衣?”
顾知然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了他冷凝的视线:“年岁渐长,想法更易,在所难免。”
“孤再清楚不过那种眼神,他们皆希望能从孤身上看到你的影子,皆希望孤能成为像你一般风雅雍容的太子,但你不是,从来不是。”顾知熙冷冷地宣判着,“你在透过孤看孤——或者说,看你理想中,孤的模样。”
顾知然忽然紧紧地闭上了眼。
“孤幼时尚辨不清楚,成年后却越发能肯定,你好似坚定地知晓,若你没有出事,孤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顾知熙松开他的衣领,后退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当年废殿之问,你没有答。今日孤不许你含混过关。”
“你知道暖儿为什么离京吗?”但顾知然却依然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和顾知熙对视时,神情已没有了方才的破绽。
“这和孤所问的又有——”顾知熙正欲反驳,却被顾知然罕见地打断了话。
“这是一件事。”顾知然垂眸,整个人显出前所未有的疲惫姿态来,就像溺水之人放弃了挣扎,“暖儿愤而辞京,你我颠倒命运,本非此间事,而由天外人。”
“……你说什么?”顾知熙怔在了原地。
“你从来没有疑惑过吗?我是嫡长子,不曾取名为熙,而取然字,为平和安然之意。”顾知然平静地道。
“你本就被寄予厚望,而非是借了我的光。”
“咔嚓——”
顾知然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伴随着一道轻微的声响,眼前的场景便化为片片碎片、点点灵尘,于斯土崩瓦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之中,却有无数道声音叠加响起——
“殿下,表兄托我带给你的话本子,我今日拿了给你。你偷着看,若被发现了,推脱到表兄身上便是,娘娘也不好罚你。”
“殿下,表兄说后日洛河畔的素水祭很有看头,我最近也闲来无事,不若我们一起去转转?”
“……”
“殿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然而齐暖从来顺遂自己心意而行,既有踌躇,便是其心不定。实也不愿耽误殿下终身大事,还请殿下见谅。”
“纵孤品性学识皆与他相似,也无半分可能吗?”
“他是他,殿下是殿下。齐暖不会因旧事而在殿下身上寄予不应有的厚望,这对殿下而言并不公允。”
“若孤偏想要一个不公呢?”
终得了一声叹息,“抱歉。”
顾知熙坐在一片黑暗里,将头深深地埋入膝弯之中。就像多年前那个昏暗阴冷的大殿,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心中冀望着,会有那么一个人踏光而来,将他从深渊中拽出。
但……
顾知然平静的声音却再一次在一片黑暗之中响起:
“你本就被寄予厚望,而非是借了我的光。”
君当纵意自熙怡。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游肆站在顾知熙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终于能懂他心中惊惧为何物。
久在深渊之中,倒并不怕待得更久一些。阳光下一直站着那个人,只需一直向着那个方向走便是了。
但若是有一天,那个人告诉他,他本不必走这样一条路,有另外许多条路可供他自由行走呢?
这是多残忍的一件事。
游肆叹了口气从顾知熙的梦境中退出来,顾知然这事算是意外收获了,看样子他也像齐暖一样知晓这世界的真相,那么这是齐暖告诉他的还是他另有际遇?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但游肆以为还是出剑境后与齐暖商量此事更好。
于是他便暂且按下这事,转念思考起另一件事来。
顾知熙身上的那道黑影。
他思考许久,都没从认识的人中找到有动机且有能力进入神器中的人。器中界的开启手法只有他和老爷子知晓,除非此人本就隐匿于帝姬寝殿,等他行动后,偷学了他手法才能进来。
这先放在一边,另一件事则更有意思了。按道理说,他本命剑阵一开,平淮城在场所有人包括神仙,都得同赴大梦之中。
然而游肆散出神识去感应,却并没有捕捉到那黑影的存在。黑影根本不在平淮城这个可能性早就被他排除掉了,没有黑影的帮助,顾知熙没办法那么快就从初弦楼赶到城门处。
那就是说,黑影现在,很可能尚且清醒。
也许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看他昏睡的模样也不无可能。
游肆忽然打了个寒颤,心思几转间倒是有了些头绪。他垂眸看着自己莫名微颤的手,于一片梦境银河中沉默许久,最后到底是伸手向后颈摸去。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再次提出那把剑来,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