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潞川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连着下了快两个月的暴雨,此刻阴云渐散、晴日霁出,潞川大大小小的街道,尤其是城中心的长街更是挤满了人……却不是为了庆祝这难得的晴天。
“这距离上次杨大人被带走才过了多久,潞川短短时日就……”
“还杨大人呢?那是罪臣杨融!不过薄大人这一个月来没少为水灾的事忙碌,怎么就会……?”
“都指挥使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为了最快地调兵赈灾,薄大人协调各地卫所调了兵,那可是越权!”
“可薄大人在潞川二十多年,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中怎会?”
“朝中的那些……你还没领教过吗?不说远的,就说那位被囚困在按察使司的沈……他若是在朝中没有倚靠,能在潞川平安无事地待二十多年吗?”
“哎,你说现在既然西定侯和兵部侍郎来了,都要把薄大人带走,怎么不顺便把他也给带走呢?”
“据说是有一位九巍山的方士用了仙术,要护着他呢!”
“啊,九巍山?真是天道不彰,有这能耐怎么不护着些薄大人……”
茶馆里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戴着斗笠的蓝裙女子闻言默默攥紧了茶杯,抬手饮尽之后便把它放下来了。
“快看,是西定侯的车马,以及……后面站着的那是薄大人吗?”
“是吧?只是……他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她往桌子上放了些铜钱,起身快步走到茶楼面向大街一面的窗边。只是窗边此时已然围了不少人,她费了许久的气力才挤到一个能看清街上发生什么的地方。
“放了薄大人!薄大人救灾为民,没有做错什么!”
“薄大人一辈子为潞川付出了多少,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根本就不知道!”
茶楼西面,自行而来的潞川甚至是江南各地百姓将正缓缓行来的朝中一行官员团团围住,抗议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朝中为首的官员、西定侯左璋披着大氅骑在马上,如鹰隼般的眸淡淡地扫过街道两旁神色各异、目光不善的潞川百姓。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比了个手势。
随行在他两旁、身穿甲胄的军官们便伸出了手上的长枪,枪尖微微向百姓们倾去,丝毫没有犹豫之意。
靠得近些的百姓便不太敢再开口。左璋便收回视线,继续乘马向前走着,而在他的身后,相跟着的是刑部以及都察院的官员,这些人在久经沙场、军纪严明的西定侯面前并不敢落了他的面子,纵是有些畏惧于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的渗人目光,但还是勉强挺直了腰板,无言地跟在左璋的身后。
与两个月前坐在同一处、神情畏缩恐惧的杨融不同,薄见盈虽脱去官衣、身着囚服,然而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只不过本还有些稀疏的黑发已然全部变白,苍老的眸虽依旧平和,然而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几分疲惫。
与对待朝中官员的戒备不同,潞川民众对他是显而易见的不舍。
“薄大人,京城那么远,您一定保重好身子啊!”
“薄大人,犬子在卫所的时候,是您削减了他们那批士兵的徭役,又让他们能在荒年时多收些粮食回去……您这一走,我们可怎么办啊?”
“薄大人,我们舍不得您……”
四面八方的关怀声如暖流般汇入薄见盈的心田,还有民众试图绕过重重押送的士兵来往薄见盈的囚车上塞些吃食的,然而最终都被挡了回去。
即便没有被士兵挡回去,薄见盈也是不敢接受的。他如今是戴罪之身,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成为被判死罪的证据,百姓的嘘寒问暖与他而言不仅是雪上加霜,即使是对他们来说也并非好事。
然而那些平民百姓是如此真切关怀地望着他,然而那些救世济民的理想他这些年来从没有一刻忘怀过。薄见盈唇角到底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来——也值得了。
押送的车马仍然在一路向前走着。薄见盈看见很多熟悉的人:魏衡观身着一身白衣,弯下腰去为他长长一揖;他的身边,魏将从亦是脱去官服,着一身粗衣布袍向他一拱手;不远处孟盏难掩热泪,与他视线交汇的一刻,便错开了视线将脸遮住了;还有很多他二十多年前初来潞川时兴办儒学时的门生,他们不似魏衡观那般因姓名无法科举,如今也是在各处为官,此时听到他被撤官将入京受审的消息,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送他一程……他甚至还看见了齐暖。
那姑娘就站在茶楼之上。她虽然戴着斗笠遮住了面容,但看向他的那道视线实在炽热得如有实质——这样好一个姑娘,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