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大昭四十年,宋婉十六岁。
犹记得那年的夏末暑气难消,她还在青州宋府,日子过的百无聊赖又隐秘刺激。
那段时日连绵不绝的雨,宋婉至今都记得。
雨水将窗外的芭蕉叶洗的绿油油的,雨滴滴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尤为容易入眠。
那时她正在胡榻上小憩,忽然被不远处廊下的嘈杂声吵醒。
起身推开窗,将窗子一扇扇用叉竿撑好,潮湿的空气扑了满面。
院中不知何时抬进来八口大红漆的雕花箱子,上面系着喜庆的红绸,还有执雁礼。
再仔细看去,箱子上刻着“荣”字,小厮婆子们正在清点着,舚舌咂嘴的。
成箱的胭脂口脂,钗环头面,案上还隔着犀牛角。
宋婉倚在雕花的窗沿边,眸光淡淡看着,知是荣亲王世子的聘礼到了。
前几日才过了小定,这是纳征下大定来了。
这门亲事对于父亲一个都水清吏司的五品郎中来说,本来是高攀了的。
姐姐是高嫁,应举家欢喜才是。
但……天上哪里有掉馅饼的事呢,那炊金馔玉养大的世子,其实是个病秧子,身子骨差得很。
据说,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终日闷在府里连门都不出,性子乖僻邪谬,几乎是个废人。
荣亲王寻遍名医也无法找到根治之法,不知哪里来的高僧,断言姐姐与世子八字相合,可合婚冲喜。
宋婉刚欲将窗子放下,便看见连廊低垂的凤尾竹帘下,婢女们脚步匆匆而过。
“不好了,娴小姐又闹起来了……”连廊下的婢女对另一个婢女慌忙道,“我去请郎中来。”
嫡姐宋娴自从得知要嫁给病弱世子冲喜,就三天一小闹,两天一大闹。
府里热闹的气氛中总透着一股怪异,像是压抑的,要爆发般。
宋婉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免得受到迁怒。
然而,门还是被哐哐叩响了,只听那些行色匆匆的婢女道:“娴小姐上吊了!夫人叫您过去。”
宋婉深吸一口气,收拾收拾往宋娴所居的院子去了。
院子里果然乱作一团。
宋娴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这次似乎是动真格的了。
郎中施了针,此时人已醒了过来,可整个人面如死灰,夏日里打着冷颤,左右就是一句话,“不嫁。”
见她如此,段氏掖着泪道:“我说姑娘你就别折腾了,说不准这冲喜就真冲成了呢?世子万一身体大好了,他可是现在唯一的……”
才说到这,就被宋老爷打断,狠狠斜了她一眼。
“给那病秧子冲喜?”宋娴笑了笑,本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闪动着狂乱的光芒,“我今日就死在这,让他们拿我的尸身去冲喜吧!我倒要看看这个喜还怎么冲!”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倒吸了口气。
若是真如此,合了八字的待嫁新娘死在婚礼前……这般触了眉头,荣亲王势必会震怒。
结亲家不成反成仇了。
“我的姑娘哎,你可不能想不通啊!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段氏哭嚎着扑在女儿身上,转头瞧着丈夫,“老爷,你说这可怎么好啊……”
宋老爷看向一旁的宋婉,道:“婉儿,你来劝劝你姐姐。”
而后冲段氏使了个眼色,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日头已经出来了,高悬于天际,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
“老爷,闺女是真的不想嫁。”段氏说,怅然地捏了捏眉心,“今日得亏是发现了,若是哪天一个没看住,闺女真寻了短见,只怕要将我们一家都填进去还不够。”
宋老爷叹息道:“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么?可若拒了荣亲王这种门第的亲事,谁还敢上门娶她?那不是跟荣亲王作对么?”
“娴儿嫁过去说是冲喜,那万一没冲成,那短命郎君一命呜呼了,届时娴儿该如何自处……你忍心看她年纪轻轻在高门里守寡吗?”段氏保养的极好的手捻住宋老爷的衣襟哀哀道。
见宋老爷有所动容,段氏继续哀泣:“且不说那世子的命途有多凶险……即使身体好,如今光景,也是不得善终之人啊!”
宋老爷颓然自语:“那你说!那你说怎么办!?”
段氏朝宋娴闺房中看去,只见宋婉坐在床榻边,托腮笑着,嘴唇翕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宋娴面色稍霁,竟是比方才好了很多。
一阵清风拂过,宋婉将鬓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那侧颜精致美好,乍一看去和宋娴有几分相似,却比宋娴看起来要康健、红润。
段氏心里曾多次浮现的想法愈发清晰。
如今这忽而起的念头,俨然就是救命稻草!
“老爷,莫不如、不如叫婉儿替了娴儿吧?”段氏压低声音道。
宋老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表情变了又变,袖中的手徒然收紧。
*
青瓦上的积雨忽然滑落一片,砸在廊下水缸中,惊得两尾鱼儿匆忙潜进睡莲底下。
忽然,那种被肆意注视的感觉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