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份量的一锭银子被人塞到自己手里时,小源村的村长受宠若惊。别看他两鬓斑白,可实际上,他活了四十七年,都没掂过这么大一块儿整银!
毕竟,这儿的平头百姓,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真正在土里刨食的人。不过,村子依山傍水,村民们闲时或渔猎或采山,进能改善生活,退能贴补家用。
当今朝廷取消了役,量地而税,龄满才征,无论男女,十八岁以前都不用交人头税。比起以前,百姓的日子好过不少。但是普通人,没有头脑和魄力,想通过正经途径发是很难的。而读书入仕,更需要殷实的家境做底气。
所以,像小源村这种地方,一般蹦不出什么贵人。村长平时能见到的,也只有过来催收赋税的里长或者缉捕不法的亭长,连衙门的门儿都没碰过。如今突然来了个名声响亮地方大族之女,敲开门就把他抓了带路,谁能不畏?
可是见到这白花花的银子……
村长的老脸都因为喜悦,褶成一朵花了:“谢娘子赏!”
“先别急着谢,”望着喜笑颜开的老村长,秦怀玉淡淡道,“施芸,我就先带走了。你现在立刻回去,补一份她的籍册,签上你的大名。等天一亮,就和我留下来的人一道出发,去县衙盖印。”
村长点头如捣蒜:“是、是,不过,这要怎么写呢?”
大周朝廷对户籍变更,进行着严格地控制。以前权贵逼良为娼的不法之行,得到了有效遏制。正经人家,只要不牵扯到十恶不赦的大罪,都不会给削籍为奴。
奴可以自由买卖、自由惩处,但交易必须由官府担保。良籍不涉十罪,未经刑部复议,不许没籍。就算有想不开的人,也没法迁籍自贬。给人家做婢女仆从,更不需要动籍贯。一般只有嫁娶或越县定居,才需要移籍。
移籍是件麻烦事,且华夏百姓一向有安土重迁的传统,一般不会背井离乡。乡野村民,更没有走出去的条件。施芸是没有搬迁能力的良籍,想要移籍,只能走“嫁”这个门路。
给秦家的谁?
做妾还是妻?
村长小心翼翼觑着秦怀玉的脸色,等待着她必不可少的答案。
秦怀玉果然动了动唇,挪开落在施芸脸上的目光,吐出清晰的两个词:“嫁人,冲喜。”
说完,秦怀玉从带来的十骑里点了俩精壮男子。二人得令,把村长扛起来往马背上一扔,驮货一样带走了。隔得老远,施芸还能听到风中,飘来村长哆哆嗦嗦的求饶声:“几位郎君慢、慢些,我这一把骨头可、可经不起颠……”
“哎呦,哎哟——”
马是好马,来去如风。飘摇的孤光并迅疾的剪影,一道没入漆黑的树林。蹄声踢踏,秦怀玉挽缰驭骑,围着施芸打了个转。身下的马儿,温驯地随着主人的指令行动。但当秦怀玉回到原地时,它却忍不住,好奇地伸长脖子,用蠕动的鼻子去嗅她披散的黑发。
粗重的呼吸带着植物的青气,扑面而来。施芸本能地偏开头,往后退了一步。秦怀玉忙收紧手中的缰绳,连拉带喊:“赤影,不得无礼!”
马儿被扯歪了头,郁闷地打了个响鼻。
“赤影……”施芸望着这匹毛色油亮、体型高大的枣红色骏马,剪水双瞳聚起熠熠的光彩,“很好听的名字。”
秦怀玉:“……”
她松开缰绳,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兰茵,而后翻身下马。见她落地,除了手执明火的那三个家丁,余下端坐在马上者,亦纷纷跳下。一阵悉窣过后,众人俱噤声。
寂寂良夜里,只有秦怀玉一人开口。她那被肃杀秋风所浸润的嗓音,虽发自丹田,沉稳有力,却难免透着些许凉薄的意味:“娘子莫怕。”
“秦家重诺,承恩必报。娘子使我母女得见兄长临终,此大德也,青瑜铭记于心。然事出有因,礼不能完备。不知如此,娘子是否仍愿意嫁给家兄?”
“愿意的,”施芸不假思索地点头,神态有着和相貌所不符沉静,“我愿意的。”
父母俱亡后,施芸就失去了倚仗。一个仅有漂亮皮囊的孤女,即便及笈,在这世道也是举步维艰。附近村庄里,不乏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可这穷乡僻壤里,能有什么如意郎君可供选择?
施芸不想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做一个开蒙后就读不起书的粗人。有上进心的人,都想往上爬。她想,她也应该有点上进心。既然自己失去了出人头地的可能,那就去想方设法去找一个。
十年前,马邑县就出过一个一等诰命。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人应当是当朝宰相、太傅梁文钧的妻子。施芸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但总之,攀高枝也是一种脱离苦海的手段。
那日,施芸在林中所遇的披甲儿郎,一身血污,狼狈不堪。想起幼时,爹爹和娘亲身体尚康健,逢年过节便会带她去镇上。爱热闹的大户,会出钱搭起台子,请来戏班演出。
才子佳人,王侯将相,跌宕起伏的故事里,那些人身份的大起大落。在一方落魄时不离不弃的另一方,只要押对了宝,不愁将来没有好日子……
于是,她大着胆子上前,拿出揣在身上的干净帕,一点一点,仔仔细细,攒去那人脸上沾粘的血迹尘土和草木碎屑。
隆鼻剑眉,凤眼长鬓。昏迷不醒的男子,生得着实有几分颜色。哪怕他此刻的脸,跟溪畔光秃秃的大垂柳那皲裂一般成块的树皮上,凝结的晨霜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