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碧空连着几日晴光朗朗,偶尔才飘过几朵透白云片,今日终于又见空中层层团着的云朵遍天散开,好似天上神仙将云制成了麻葛糕和米锦糕,准备和人间的百姓一起过重阳节。
不知不觉,已经九月初八。
自打贞元元年,德宗皇帝下令把九九重阳节和二月初一中和节以及三月三上巳节共同定为大唐三令节之一,早在汉代就已在百姓中流行的重阳节,更是成了金风玉露的秋日里,上至宫中贵人,下至市井小民皆热衷的一场盛事。
每每此时人们饮酒、吃糕、登高,好不热闹。圣人在重阳节除了设宴登高,吟诗赏菊外还要去狩猎,一日之内难以尽兴,所以虽然九月初九才是重阳正日,但往往前一日的初八和后一日的初十也都算作重阳节,有时甚至延后十日之久。九月初九以外的日子被称作小重阳。
今日阊门各路马车络绎不绝,是苏州高门富户出城登高辞青,游玩赏乐去了。阊门内两边市集上身着粗布短打的小贩和各类行脚手艺人为招徕客人的吆喝声,以及为讨客人欢心低声下气的模样,与这些外饰华丽的宝马香车形成鲜明对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身着宝蓝窄袖长袍,头上简单插着一根木簪的年轻女子看着城墙根底下靠着的乞儿淡淡地说。
那女子身边立着个穿着墨绿衣袍的少女。
“江姐姐,苏州城不是江南富庶之地吗?又无战事,怎的有这么多流离的百姓?”
年轻的蓝袍女子是江雨潇,她身边的碧衣少女自是祝青宁。
“富庶之地吗?”江雨潇转头看着祝青宁问:“你去过长安吗?”
“去过!长安大道横九天,长安是世上最大的城市,穷尽四海内外再也找不出一个国家拥有像长安这样的都城,在那里我才觉李太白那句满耳笙歌满眼花的盛景。虽然我药王谷修的是道家的法,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讲求无欲无念,但是在西市那些奇珍异宝面前我还是连路都走不动了,买了好多东西。”
“或许,我们看见的只是表面的长安,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受苦、挨饿、被人欺辱。”
“师叔当时和长安一个药铺的掌柜一起开堂行医专为贫苦的百姓免费看诊,他们看起来和那个仿佛遍地都是绫罗香粉的长安格格不入。”
“长安尚且如此,何况苏州呢?大唐早已从根处烂掉了。”江雨潇又道:“当时盛事尽成空。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别往心里去。世间之事,最经不得琢磨,都是越想越烦恼。”
祝青宁见江雨潇如此,口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江雨潇看着墙角的流民,“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七月时候苏州遭了水患,这些乞儿多半都是流离失所的灾民,走投无路之下落得如此境地。”
“原来是这样。”祝青宁解下腰间系着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吊钱便要走向墙角下倚着的一个老妇人。
“青宁,解一时燃眉,终究救不了这场火,就算救得了,救一人却救不了天下人,仍然只是徒劳。”江雨潇叫住祝青宁。
“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只要能救都要救,救一人也是道。今日既叫我见到,便要帮。”
江雨潇面色一滞,看着祝青宁,终未言出一句话。
祝青宁快步走到老妇人面前。
“婆婆,拿去买点吃食吧。”她把一贯钱放到老妇人手中。
老妇拿过吊钱,拜倒在地口中念叨:“神女济世,神女济世。”
祝青宁连忙扶起她,“婆婆,快别这样。”
祝青宁赶在老妇人再拜前跑了回来,“是不是还要去镜子铺?走吧。”
老婆婆就算拿到了一贯钱,解了眼下饥寒,以后又当如何呢?她一个老妪,若有歹人来抢夺,她又当如何应对?
江雨潇思绪纷纷,开口却只道:“青宁,你真是赤子之心。我羡慕你。”
祝青宁一时不解,却听出江雨潇夸赞她,嘿嘿一笑。
“江姐姐,你今天是不是吃了蜜,怎的如此会夸人,我都不好意思了。”
祝青宁挽住江雨潇胳膊撒娇,两人往阊门东边三里处的隐机斋去了。
“两日前你不是已经把你送去磨的那面刻着神鸟的镜子取回来了吗?怎么今日还要去镜子铺呀?”祝青宁扭头问江雨潇说。
“我那日在镜子铺又看上了一面葡萄纹圆镜,但是那日却没带够钱,所以请掌柜的为我留着,隔日再去交钱取镜。”
“你很喜欢收藏镜子吗?”
“我不甚喜欢,但是家师喜欢,她很喜欢收集镜子,久而久之,我便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收集镜子?这倒特别。”
“她说……镜子可以照出人面,更可以照透人心。制镜、磨镜未尝不是一种修行,镜子也包含着道。”
祝青宁很是好奇,“她也是修道之人?”
“她不是。但是她是真正断却尘缘,心中无爱亦无恨之人。”
江雨潇回话的声音轻柔,似水,似海,幽深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