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云好些日子没有回府,她现在乍一看,却觉得他没什么变化,还是同以前一样仿若孤月松竹,君子之风,姿仪高雅,教人顾影自惭,望而生敬。
堂中许多人同他攀谈,他一一回应,耐性十足,雪梨与他隔着人群长桌远远对上一眼,他见到她的衣着装扮,似觉意外地眉峰微微上挑些许,然后如星子般的黑眸溢出点滴笑意,像是在同她无声地问安。
赵雪梨抿了抿唇,伸手摸了摸逐渐发烫的脸颊,转开视线在末尾的席位中寻找江翊之,却见他仍然端坐在原位,不动如山,似乎所有名利皆不放在眼中,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傲。
许是她盯得太久了,江翊之似有所觉,也抬头看过来。
雪梨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但羞涩使然,她提前转开了目光。
这一转,又正好瞥见如同鬼魅一般静静站在廊柱前的裴谏之,他也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导致雪梨一侧头,就正好同他对上了视线。
他阴冷一笑,宛如毒蛇吐信子,一股森寒扑面而来,雪梨忙不迭低头假意喝茶。
堂中寒暄一番后,二皇子和二皇子妃上座,裴霁云亦是走上前来,他没去紧挨着二皇子的下手位,而是坐在了老夫人对面的次座,这样一来,倒正好同雪梨相对。
接下来的琴瑟鼓乐胡旋舞,赵雪梨都低垂着头佯装不感兴趣
戍时一刻,酒宴正酣,裴君如吃多了酒酿丸子,此刻双眼迷离,生出几分醉意,老夫人便吩咐雪梨将裴君如送回小院。
雪梨正好被宴席憋得喘不过气,闻言立马起身和抱起裴君如的李嬷嬷避着人群退出去。
冬日里天黑得早,但地面积雪厚重,照得四野分外亮堂,今夜的月还从云层中探出了头,山庄中影影绰绰一片白,雪梨左右看看,民间怪事志异看得多了,不免觉得有几分渗人,抵达小院后,她便不太想再返回前厅。
但这于礼不合,君妹妹是小孩子,可以先行离开,她已经及笄一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若是也同小孩子一般行事,必然会失了礼仪。
赵雪梨只得孤身折返。
她心下发怵,脚步也就急促不已,却不想路过一处拱桥时,见那桥上立着一黑影,当即被吓得呼吸停滞,也不管什么名门闺秀教养了,抡起胳膊腿就跑,结果才走出两步,迎头撞上一人。
这一下撞得狠了,那人胸膛里似乎装着什么格外坚硬的东西,雪梨痛呼一声,捂住头,眼睛洇出一层湿润的泪花。
她转头去看,这一看,更是有几分怔愣。
被她所撞之人竟是江翊之。
夜风寒凉,桂魄流光。他终于离她极近,面容也得以清晰地撞进雪梨的眼眸中。
这是一张书生气浓厚又十分清秀的脸,高挺鼻梁上有颗褐色小痣,眼睛偏狭长,是较为富有攻击性的一双眼,但眼中的一派淡然却冲淡了那种天然攻击,变成恰如其分的孤冷。
江翊之看见捂着额头的雪梨也是微愣,旋即,他就回过神,道一句歉意,而后语气试探:“你..你是灵鸢?”
灵鸢二字是雪梨落在书签上的别号,只有与她通过书册交谈会友的翊之哥哥知道。
赵雪梨这下确定眼前之人绝非是与翊之哥哥同音同字,而正是本人。
乍一下见面就在四下无人的冬夜,她当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红着脸点头。
江翊之顿时一笑,仿若朗月清风入怀,他手腕一翻,不知怎么摸出一朵红梅花,“是我眼拙,冲撞唐突了,聊赠一枝梅,以表歉意,还请灵鸢莫怪。”
赵雪梨的视线落在梅花上,半响,伸手接过,“不...不碍事的,....我也没看路...”
江翊之道:“我见你行色匆匆,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
赵雪梨哑然。
她不愿意将自己彻彻底底袒露在翊之哥哥面前,便摇了摇头,“我是急着回前厅。”
江翊之欣然邀请:“我正好也透好气了,不若此刻一道回去?”
赵雪梨虽然不甚明白高门大户的规矩,但也清楚此举不妥,随即摇头欲要婉言相拒,江翊之似是看出她的顾虑,很是贴心地道:“灵鸢放心,只是暂且同路一段,待到前厅转角回廊,你且先进去,我会晚上半刻钟再进。”
雪梨嘴唇蠕动,“还是不......”
话未说完,江翊之落寞地看着她,开口道:“灵鸢是同我生分了吗?还是说,只喜欢书册笔墨之上的我,却不喜欢此刻真实的我?”
雪梨听着他张口闭口的喜欢二字,脸色涨红,忙不迭道:“那有劳了,我们快走吧。”
虽说是一起走,但雪梨一直急步走在前方,江翊之落开她一米左右,她能感受到身后一股若隐若现的窥探打量目光,这使得她走得更是快上几分,到了前厅,竟是出了一身汗,面颊之上的绯红更甚,但却不只是羞赧了。
雪梨整理衣冠,待到气息平静些许后,才暗暗回到了自己座位。
她回了几句老夫人的问话才重新坐好,没一会儿,目光就忍不住在门口游移。
约莫半刻钟后,一个人踏进门口,正是江翊之,他也遥遥看来一眼,略微颔首示意,便在靠近门口的下位坐好。
雪梨嗓子眼的那口气还没松下去,就敏锐察觉到正对面那道幽凉眸光。
她故作镇定地转回头,嘴角抿出一个柔和的笑。对面的裴霁云八风不动,眸子在虚幻灯影中漆黑如墨。
在她笑得嘴角僵硬之时,他终于舍得也勾唇浅笑一下,温和了眉眼,像一弧轻柔的月光。
雪梨那口气松下,端起茶杯猛灌茶水,滋润急步走动后干涸的口腔。
戍时六刻,宴席散,二皇子同皇子妃先行离开,而后雪梨扶着困倦的老夫人回到小院。
伺候着老夫人洗漱歇下后,雪梨这才回到自己卧房。
她刚推开门,就瞧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端坐在窗前,他洗漱后换上了寝衣,墨发濡湿,还是一如既往地执了卷书看。
而后她才迟缓地看见烧得正红的火炉子。
赵雪梨不怎么意外,她连忙关上门,在架上拿了锦帕给他擦拭头发,边道:“你走路好快。”
竟然已经沐浴了,还有闲心雅致借月读书?
裴霁云对她的感叹不置可否,只是将书搁下,照例问:“姈姈,近来可有想我?”
赵雪梨或许是羞得次数多了,此时竟然只害臊了片刻,就点着头道:“我想表兄。”
裴霁云笑一声,不顾湿漉漉的长发,擒住她的手腕往怀中拉,想要先亲她。
雪梨十分顺从,刚倒进他的怀中,就立马闭上眼,嘴唇微张。
但他只是俯身浅浅吻了下,而后掌在她腰际的大手向上,一路攀过起伏的山峰,停在衣襟处,掐住一截细枝,拿出了一枝红梅。
赵雪梨顿时睁开眼,身体僵硬。
红梅映着裴霁云欺霜赛雪的脸,他神容静美,笑一下,温和地开口:“姈姈,你怀中的梅花忘记拿出来插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