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根究底,我和镜流之间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缘分。
她有没有再收徒、收了几个、看中的徒弟是怎样的才貌性情其实都并非真正的症结。虽然我真的很在意。
假设将我的人生具现化为能够通过选择肢来决定走向的交感幻戏,那我想必是在几百年前就错过了镜流相关的关键选项——这么想起来,幼年与她相处的时光真的太过久远了,哪怕以仙舟人的时间观念看,都能感慨两句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即便如此,或许是错失的遗憾在为记忆增光添色,有些事情依旧在我的脑海里熠熠生辉,清晰如昨。
那时镜流同我立下约定,没过多久便领兵出征。如今想来,她离开罗浮的时间并不算很久,但身处当时的我却觉得是段格外漫长的时光。
起初我的生活一切如常,细数起来也遇到过不少大大小小的事……但在某件事发生之后,那些琐事便统统沦为黯淡虚化的背景、不值一提的闪回片段,仿佛存在只是为了铺垫衬托最主要的那一幕戏堂堂开演——
我不想回忆,可那天的事恐怕直到我进入因果殿内也没法忘记。
我爹堕入了魔阴身。
这是丰饶的神迹带来的诅咒,每个仙舟人无法逃脱的宿命。谁都知道自己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我爹又是退役的云骑,以他的年纪,我本也做好了准备……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
在我那时有限的生命里,实际从未有过直面魔阴身的经历,对此只有模糊的概念。当然也不曾想过,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家人记忆混乱、逐渐陷入疯狂,乃至肢体发生异变……竟然会是那么难以释怀的事。
更糟糕的是,最后那个步骤发生得极其突然、过程充满令我痛恨的巧合和意外……我不愿意回想具体的过程,结果就是我手里的剑穿透了父亲的胸膛。我还记得剑刃没入血肉的触感,记得那双眼睛逐渐失去光彩,滚烫的鲜血溅满我的手背和脸颊,仿佛刻下无法摆脱的黏腻印记。
有那么一刹那,我都要感谢他竟然身堕魔阴了。
对寻常人来说致命的伤势,因为旺盛的生命力缓慢复原。之后十王司的勾魂使来带走了他。
这在仙舟等同于人已经死了。我知道我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他……可看着那道恢复力气后又开始陷入狂乱的身影,竟然也提不起力气去追。
魔阴身,魔阴身……我那时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父亲离去,生前的故交纷纷上门吊唁,我第一次知道他还认识那么多朋友。他们不管从前是否见过我、同我熟不熟悉,都会安慰我两句:
“不必太过伤心了。这对退役的云骑来说是常有的事。”
“有你继承你父亲的遗志,想来他泉下有知,也能心安。”
“消沉无用,往后多杀些丰饶孽物,就当是为你爹雪恨!”
……雪恨。
我琢磨着这两个字,可心里只有荒谬的茫然。我应该去恨谁呢?
我的新监护人是父亲在军中的旧日同袍,她表示如果我愿意,她可以继续教导我习武。我搬离家中,但拒绝了她邀请我一起住的好意,转而申请学宫的宿舍。
把桩桩件件的事情安排好,生活就能按部就班地推进。可我依旧感到自己在原地茫然失措,找不到出路。
所有人都默认我将来会继承父亲未竟的事业,加入云骑军。当然,我的母亲就死在战场上,父亲是苍城遗孤,和丰饶民有血海深仇,乃至后半生始终困锁于伤痛里,哪怕魔阴身发作最惦记的也是这码事……支撑我参军的理由有很多,足以说服我选择逃跑的借口却一个也想不出来。
可我非但没继承到那份理所应当的仇恨,甚至在拿起剑时,心里涌现接近于厌恨的抵触……
我不喜欢真正使用它的感觉。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们的期待,即使自暴自弃遵循内心的软弱,放弃锻炼,也没能感受到丝毫轻松。
坚持多年,以至于刻进骨子里的身体习惯,会让我在清晨下意识地走到庭院里合适的位置。而荒废日常练习的每一秒,虚度时光的负罪感都会控制不住地沉沉坠在心头……
我似乎正站在无形的岔路口,而那条路本身就充满荆棘与坎坷,怎么选都不对、往哪走都煎熬。
这时候,镜流回来了。
在学宫的宿舍前看见她清冷出尘的身影,我就知道她是特地来找我的。但久别重逢,比起喜悦,最先浮现在心底的是令人止步不前的情怯。
我知道我做的很糟糕。我……我害怕见她。
但镜流的五感多么敏锐啊。她没有给我逃避的机会,几乎是听见脚步声的瞬间,就用目光捕捉到我,等着我过去说话。
她肯定知道了我爹的事。也许会像其他人那样说两句宽慰的话、也许正相反,会看不惯我最近的颓唐而出言管教……想到这里,我连自己都很难理解地后知后觉——我可能是期待有个人来斥责我的。
然而都没有。
我走到她跟前。镜流抬手后迟疑地停了一会儿,最终轻轻落在我的肩头,放缓的声音实则并未柔和多少,却显出前所未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