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完来信,微微沉思。
和白珩每次就地取材,五花八门极具当地特色的信不同,我手里这封信的用纸工艺精美,触之柔滑,背面还印有朱明工造司的暗纹,字迹纵横间隐有锋锐,散发淡淡的油墨香气。
是应星的来信。
前阵子我在书桌边放置的收纳箱内翻找半天都没找到记忆里的文书资料,终于意识到随手堆在这的东西已然杂乱到不得不进行系统性的清理收纳。尤其是我这十几年和旁人的信件往来——好吧,除去工作上没法避免的沟通和一些观众来信,主要就是白珩和应星在坚持给我写信了。
我紧急在工造司订了两款收纳信件的匣子,花了一天时间重新拆阅后按时间顺序封存。在这既是整理也是回顾的过程中,难免开始思考某些本该早就发现的问题——
应星到底在朱明工造司过得好不好啊?我怎么觉得他的性格在这些年里微妙地产生了变化呢……
其实最初和他通信时,我没有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且不说小孩子忘性大,见什么都新鲜,兴许很快就会把没相处过多久、如今又远在他方的无趣大人忘到脑后,我本人也并不擅长通过信件长篇大论地分享生活和心情。能像白珩那样遇冷还维持长久热情的毕竟是少数,他大概很快就会觉得没什么可聊的了。
——可见人大多时候是真的不长记性。这才过去多久,我就忘了应星拥有怎样坚持不懈、或者可以说顽固的特质。就像在朱明时他日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找我吃饭,这种信件往来同样以固定的频率持续到了现在。
而纵览过去他的来信,我突然发现一件如此明显,却竟然被我忽略很久的事……
别说和白珩常常精彩纷呈可以单独出篇游记的生活比了,就连我也会在回信中提到最近去了哪里放松、和熟人打交道时发生的趣事……但他的信里有九成都·是·工·作。
而且十几年来,在他生活里有名有姓值得提起的人还不到一巴掌,信里频繁出现的只有怀炎大人,白珩其次,剩下的人则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我是知道他在朱明隐隐有些受孤立的,短生种化外民、天赋奇绝受到重用的学徒、比周围人都要小很多的年龄,这种特征单占据一个就够呛了,还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受到排斥是可以预想的事。
但分别前明明还是有些腼腆但体贴的孩子,近两年在信里却掩饰不住那种“难以理解他们”“没必要和无关紧要的人打交道”的孤傲……虽然孩子变自信了是好事。况且在人际关系方面我也没资格说什么,但是,但是……
……唉。都是这种排挤“异类”的风气不好!
应星并非难相处的人。真要说起来,我不过是和他当过一段时间的饭搭子,返回罗浮后只有信件交流,最多通信时不痛不痒地安慰鼓励过他两次。反而是他为我提供灵感,在幻戏制作上帮了我大忙,送的东西还救过我的命——即使如此,他也时常给我写信,百忙之中没忘记抽空为我更新装备,我淘汰下来的防护装置和收到的烹饪机巧图纸都要另外用空间折叠设备收纳了。
只要有人表达善意,他就不吝啬回报。这样的人在朱明却没遇到什么朋友,这难道还会是他的问题吗?我怎么都没法理解。
这样想想,他沉浸于工作和技艺的精进倒也没什么不好了。
我不能否认朋友的重要性,但天天呼朋唤友也不见得人生完满嘛。有自己的目标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他还有我和白珩啊!虽然自己这样说有些难为情,可他既然还惦记着要来罗浮见我一面,我想我多少还是在他的成长过程里起到过些许正面作用的吧。
等他和白珩到罗浮,我就……舍命陪君子!多陪他们出去玩玩好了。
说来白珩先前还想着在年节找我喝酒呢。但途中玉阙仙舟遭到丰饶民的联手围攻,爆发一场恶战。这场战役打得尤为艰难,敌军甚至祭出活体星球计都蜃楼,为解玉阙危困,各方不断驰援,这事自然不了了之,到如今都是一月快过半了。
好在终究是联盟胜了。
前些日子战局胶着,消息传回罗浮惹得人心浮动,就连我,明知得不到及时回复,也忍不住给在外出征的镜流和景元发了消息。今天终于收到两人各自的回复:
[平安,勿念。]
[阿婵姐姐放心,我与师父均平安无事,不日将返回罗浮,届时再亲自上门叙话。]
在外通讯不便,他俩应当还有军务要处理,只简短地报过了平安。既然知道他们没事,我倒也不至于总是挂念……好吧,可能还是有一点。但过两天人就回来了,去玉界门那等等肯定能见到的,如今我担心也没用。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迎接他们出征回来。打很久前我就有这个习惯,只要人在罗浮,逢镜流出征或凯旋,我总是要到看得见玉界门的地方见到她的身影才安心。
只是从前我不会特意和谁提起,而自从那次景元见到我,每回离开前都会和我打招呼,回来后又要特意找我小聚。
他辞去了临时监制的职务,可之后再回罗浮,拜访我的次数却莫名其妙变多了。哪怕最开始一直被我堵在门口说话,也总是上门问候,随手带些不太贵重的小礼物,活像是关怀孤寡老人的社区义工。还是运气不好碰见脾气古怪的送温暖对象,却始终没放弃的那种暖心励志发展。
这在最初多少给我带来些许为难和困惑。但也是多亏他从中转圜,再经过我小心翼翼的确认,我终于能确定——镜流确实没把可可达尔星那天的事放在心上。
这让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浮起仿佛水中捞月、却只晃碎了水波月影的淡淡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