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萧翀乾而言,这一面是久别重逢,他一步迈过门槛,抬手摘下头顶的青箬笠。
狭长的凤眸微动,自然地去捕捉阮宁芙。
她正慵懒地坐在书案之后,看着书有些走神,微微侧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见了门口二人,目光一愣,肩膀绷直,从书案后走出来,在一旁的空地跪下行礼。
衣着整齐淡雅,行礼时仪态端正,本来不应该叫人心里生出不好的念头。
而他一路策马奔驰,穿行于冷雾氤氲,皮肤都被晕染得微冷,也应该很冷静。
“臣妇见过皇上。”
“臣妇”
别人的妻子。
他咀嚼着这个字眼。
正在为萧翀乾解身上的羽缎斗篷的梁闻喜,明显感觉到这个一路冷静怀有期待的人,锋利的长眉压下一点戾气,一点锋芒迫出。
萧翀乾看起来仍是不动声色。
竹青色的箬笠、宝蓝色的羽缎斗篷都离开了他的身躯,羽缎离开的时候,震下一点点破碎的水珠。
他身高九尺,猿臂蜂腰,身姿强悍,几乎高出普通身高的梁闻喜一个头去,但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浅黄色的工字纹常服。
黑靴留在原地,萧翀乾踩着洁白的足衣走过去,但他忘了放下腰间的佩剑,于是便扶着剑来到她面前。
男子的脚宽大,落地很稳,就像他这个人。而他行走之间,总有些英武喋血的风采。
“夫人,请起。”
萧翀乾声音尚且平静,居高临下看着她。
寺院里,阮宁芙穿衣打扮朴素,头上不用发簪花冠、一身衣裳不加刺绣,像是个清修的隐士。
闻言她站起来,恭敬地微低着头,面上没有半点脂粉,眼睫亦是垂着,敛容。
萧翀乾在阮宁芙方才看书的桌案后坐下,他解下腰侧的剑,放在腿旁。
梁闻喜今天没拿拂尘,站在门口的位置,靠着内门,像是个普通的看门小太监。
阮宁芙转过身去一旁的茶案倒水,背对着萧翀乾,心里叹了口气。
山中不知岁月,一见到这个人却什么都回来了,上一次见到放肆的萧翀乾仿佛还是昨天,他今天却以这样轩昂挺拔、举止有度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让人怀疑那个在佛殿前肆意亲吻她的人是另一个人。
从皇宫到城外的慈恩寺距离不算很远。
但假如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不应该冒雨前来。
手中的紫砂小水壶外壁温热,里面是宝珠出门前泡的白牡丹。
茶水倒入杯子里,她回想起那天从大雄宝殿出来,自己被这个人吻到口舌生津,双腿发软的感觉。
转身来到书案前,跪坐下来,放下托盘,将茶水俸给对方。
“陛下,请用茶。”
萧翀乾拿起一沓写有经文的纸张打量,他看东西的时候很认真,曾碰触过的唇线干净明晰。
“夫人的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夫人”两个字像是被他在舌尖含了又含,才不舍地吐出来,声音低沉喑哑,步步紧逼,引得她又偷偷不适应起来。
她自称臣妻,他就叫她夫人,真是寸步不让。
男人接过她手中的茶,微微抬起下巴,饮下半杯。
一派镇定自若。
阮宁芙没由来的有些生气,但在君臣之别下,只是忍耐。
希望他快点走,再过一会儿就是黄昏了,他这时过来,真的会离开吗?
她的心又被提起来,吊着半空,不上不下,但这一次,有一只手跃跃欲试地要去摸它。
萧翀乾握着茶杯,微笑着说道:“朕本想早点来看望夫人,只是国事繁忙,耽搁了些时日。夫人近来身体如何,可有好些?”
“劳陛下挂念,妾身已经好多了。”
两相对峙,她先退一步。
萧翀乾无声地笑了笑,握着杯子,目光瞥见墙边长案上摆着的一只琴囊,看着她温柔的眉眼,从善如流改了称呼,叫她:“宁芙”,并且说道:“为朕弹一首曲子吧。”
“妾身才疏学浅,不敢献丑。”
“宁芙自谦了,朕一定要你弹呢?”
“妾不敢不从命。”
她起身,于边案抱起琴囊回来,在书案旁半褪琴囊,露出断了一根弦的琴,琴面侧过去给萧翀乾看。
“瑶琴许久未用,不知何时断了一根弦,弹琴一事,恐怕不成,请陛下恕罪。”
数日前瑶琴断了弦,这些天一直没有拿去修理,现下正好拿来糊弄眼前这个锱铢必较的恶霸。
他不见不喜,很宽容地说:“琴弦易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茶杯在这个人手里转了转,此人又道:“改弦易辙,实为寻常事。”
“宁芙,你有没有想过改弦易辙?”
萧翀乾在问,她有没有想过,要换一个丈夫,换一个男人。
已经和离的事,偏偏不要告诉他。
阮宁芙微微低着头,说道:“您说笑了,人非草木,终不似瑶琴。琴弦易换,婚姻难改。”
“你抬起头来。”
阮宁芙露出一双似有水意的杏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哀伤,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赋。
她难道就那么喜欢那个男人?
萧翀乾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来,手里捏着杯子愈发用力,受力不住,瓷杯内壁隐隐出现裂纹。
他提醒自己:不要吓着她,她的病才刚好。
为人君者,总不差这一点容人之量,要忍耐一点,想要得到必须学会忍耐。
努力说服了自己一会儿,萧翀乾手掌力气微松,稳稳放下手中看起来毫发无损的白瓷水杯。
但是那双一直望着她的,威仪天成的凤眸,里面漆黑的眼珠又深了一个度,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于她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容上。
眼睫暗淡地下垂,杏眼里隐隐流转着泪光,唇线微抿,看上去忧郁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