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像是没听说过,谁家没吵架的时候,拿着烟的手摆了摆,他才不信,“啊!为什么?”这年轻人好古怪!
“我是孤儿……”
“……”
他也不想把气氛搞僵,但还是接着继续笑着说,淡然宽慰这个长辈,“有个奶奶,是收留我的人。”
杨叔夹着烟战略性挠头,没回过来神,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你……”
烟灰抖落在后背上,胸膛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很不痛快,却找不到说辞。
江魏了然反客为主,客套地搭上杨叔肩头,一手稳着杨叔的身子,一手在他后背拍灰,自然接上他的断语,“没事,以前兼职要被退时,我就会这样说,通常都会被留下来。”
杨叔在衣服“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动里恍惚,不知江魏下手没有轻重让他轻微地站不住,还是眼前这个人的话语更让他触动。
江魏习以为常,这话是为了堵杨叔的口,顺带解释,打消他仅剩的疑虑,也顺带博取同情,很干净的谋生手段,他从未有过羞耻。
很明显,江魏的自我陈述带着平静,但四两拨千斤,震动沉默着响山彻石,杨叔内心开始雪崩,他赢了,赢得近乎残忍。
杨叔不仅不会怀疑他了,反而在自我反思,他是不是对这个孩子做错了什么。
他看着江魏波澜不惊的微笑,又思考着问他:“你就不怕我还是不信你。”
江魏依旧是神态自若,目光炯炯有神看着他,邀请他,“那要不要明天带录取通知书来,或者和我去看看,奶奶每天早上都会在鱼市摆点小菜卖,我们省吃俭用倒也能凑足我的学费,所以杨叔能让我一直做到开学吗?”
杨叔看着他一脸的笃定,质问主动权移位,居然开始和自己讲起条件,没大没小。
不过,鱼市他可太熟了,杨叔每天很早都要赶去山下的鱼市买最好的鱼,雷打不动,早年习惯开货车的他在凌晨五点的光景里,道路上只有和他一样为生活奔波栉风滞雨的人,他会把车速飙到罚单的临界以下。
谢树偶尔留宿多了就直接会和杨叔挤一起守店,杨叔一起来,谢树也睡不着了,赖死赖活要跟着去,朦胧天色里,杨叔刚装完鱼的手沾水冻得通红,指着旁边冒热气的烤红薯说:“来一个。”
杨叔和市场里的人打交道,谢树尾随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啃红薯,偶尔回头看看他被烫的龇牙咧嘴,嘴唇还沾着烤焦的漆黑署皮。
杨叔回忆片刻,玩味看着江魏,他身上有锐气,但是被他很好地藏起来,替换为一幅老实相,笑容收敛,做事妥帖,“你来吧,还挺滑头的,知道怎么抓住人。”
随后语重心长拍了拍江魏的肩膀,“好好上学,有什么困难和杨叔讲。”抽了最后一口烟,弯腰丢在一旁桌上的烟灰缸里。
江魏真诚感谢,“谢谢!”
转身已经走了的杨叔,又停下指着他,出声回复,“谢什么谢,你早点下班吧,记得明天把录取通知书拿来给我瞅瞅。”
“好!”
……
随即也对着离开的杨桉高声呼喊:“丫头,再来啊!”
杨桉以为自己听岔了,回头看着那个店家对她挥着手,她不好意思笑了笑。
和妈妈对上目光,心里一瞬没了底,但应该是要讲些什么的,杨桉双手无措拍着指尖,勉强笑了笑,没话找话,“他家的鱼也不错。”
“是。酸菜入味。”刘女士顺着台阶下。
江魏听着前面的母女对话,踏出鱼店的门口,周边店铺的霓虹灯亮起。
光斑照在他孤寂的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从脚心生长的五六道影子,没入夜色,和她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后的鱼店还在有些许的嘈杂声音传出,在白黄混杂的灯光映射下,艳色更为浓烈了。
青春路上的每一道光斑都在晦涩不明的暗夜里愈发亮眼。
*
楼梯间静谧,无人打扰,杨桉趴在窗框上,缩着脖子,巡视楼下的街景、车流、人流,稍微远眺旁边是一个街边小公园,跑道上的路灯环了公园一圈。
里面围着一个不大的人工湖泊,湖泊沿岸是一个缓坡草坪,围湖是条小径,近湖一侧做了木质围栏,小径是用整齐不一的块面碎石镶嵌鹅卵石铺陈,深得老年人厚爱。
另一侧的缓坡也是草坪,上面零零碎碎长着波斯菊、虞美人、柳叶马鞭草、白车轴草……
风一吹,花草飘摇,夜晚楼层太高看不清晰,只能看见一堆花花绿绿在动,和旁边的杨柳、黄连木、润楠、木莲、银杏等乔木,蔓延书写娴静日子多么美好。
要不要叫上妈妈一起下去走走?
杨桉一转头,“咚”猝不及防撞上一堵肉墙。
“你……”
“嘶~”谢树垂眸看着她,刚看什么这么专注,正想凑头瞅瞅。
怎么每次遇见不是乱七八糟的绰号,就是磕头打脸。
杨桉抬头看人,骗子又来了,又迅速低头,听着响声应该是他疼,但是先碰瓷装模作样捂着额头:“你干嘛?”
愤怒一闪而过,谢树看不清她的表情,“你猜。”
杨桉还在摸着额头,小声喃喃,"骗子~"尾音拉长,像是在控诉他,
谢树惊奇,但还是敏锐的捕捉到重点:“什么?骗子,不是‘后脑勺’了。”
随后无比正经地掰开手指,说一个绰号折下一个手指,“让我数数啊!后脑勺、那个人、骗子,你就不能正儿八经叫我?”
“叫什么?”
“谢树,不对,应该是谢医生。”
杨桉揪着他胸口的小包,示意他自己看,“铭牌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实习生!”
……
掀眸看他的坦然,永远都是这样清高,游戏人间的高风亮节,愤懑来得莫名其妙:“你很闲吗?”
“还行,刚刚忙完,可以歇会。”
“……”谁问你了,杨桉一脸无语白了谢树一眼,谢树泰然自若和她对视。
很熟悉的对峙感,场景席卷回她们第一次对视,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杨桉精确捕捉到了视线以外被遗漏的关键信息。
等等,如果是在车上,闹剧前夕,“你是不是看到我在车上哭到发癫的那幕了?”
杨桉瞬时反应过来,明白过来,所以他才会……
这几天的迹象表明,他的接近更像是带着探索,他是医生,会不会认为自己弱不禁风,所以来施舍他的关爱,道德高尚,没有人狠心拒绝。
杨桉在心里戏谑,可惜她不是他的受众,那些关心多余且无用,她一点都不需要。
但当时必定是丢人丢份丢形象,而且在别人面前出丑很羞耻,别说还是在这个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人跟前,杨桉一通胡思乱想却是厘清头绪,顿时浑身刺挠。
谢树摸鼻,低咳一声:“是,但人人都会生……”
杨桉呜咽着打断他,开始患得患失,"啊啊啊啊啊……"丢死人了。
谢树看呆了,就看着杨桉变了一个人一样,身体颓废般顺着墙滑下……
而后惊觉或许这分钟露怯的杨桉,才是真正的她。
无声轻笑着点点头,随即蹲下,双手抱膝:“是个人都会生病,哭一哭咋啦?”
杨桉遇到丢人的事,刨根问底的本事开始显现,十分理智看着谢树开始推演,“但是你当时是不是嘲笑我了,因为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生病。”
谢树一愣,得意被戳穿,微抿的嘴角立刻绷直:“没有吧……没有。”
杨桉瞬间起身,一手叉腰,居高临下指着他,“不准说出去!”真心恳求却完全没有求人姿态,反倒完全在理的气势。
谢树抬手挡眼,笑了一声,仰头看着她承诺:“好,我不说。而且我是个医生,要保护病人的隐私。”
杨桉听懂后也明白自己有些过于无理取闹,但小朋友还是表情严肃,冷睨着他:“还笑?”
谢树双手摆着投降:“不笑了不笑了。”
一阵安静过后,谢树站起,椅靠窗框玻璃,没有情绪开口:“好点了吗?”
杨桉看着地板,背着手,脚尖一点一点轻拍地面,敷衍了事:“还行。”
谢树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了,算了。
高楼的风在窗边起旋打转,撕扯的呼呼作响,像尖利的鬼叫声。杨桉眸光微动,细细捕捉到噪音的参照物。
黑色开始覆盖万事万物,夜幕降临,进入永夜,唯有他们头顶的白光透亮。
垂直打在他们身上,曝光的如同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