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是依着一条长河而建的城,这条河叫泷河。泷河自北面的祁禄天山而下,环着半个京州城,内岸是东西两条长街,夜夜明灯千盏,风光无限。
河上会航几座画舫,这是个京州特有的营生,富户往往会整座画舫租下来宴请宾客,不光船上歌舞不休,从画舫看向岸上的两条长街,华灯长明映在泷河上,满船星河,不知天上人间。
萧楚打马到东一长街的尽头,这里建了个小小的码头,梅渡川正站在码头边上吆来喝去,指挥手下的人布置画舫,玉盘珍馐流水般地往船上送去。
梅渡川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萧楚,他这回一个人都没带,自个儿过来的,萧楚翻身下来,梅渡川就呼了人过来牵马,边毕恭毕敬地向萧楚致了个礼。
还是上回那句:“侯爷,赏脸了。”
他的确是给梅渡川赏了脸子,要不然也不会在上回那出糗戏之后再应他的邀约了。
萧楚今日心情不错,随和地说道:“今个是来玩儿的,便不要叫侯爷了,生份。”
梅渡川自然领悟他这话里的意思,也笑了起来,抬了一只手,应道:“那四公子,请吧——”
画舫里跟白樊楼的布局很像,该说不愧是师出同门,夜里泷河上挺凉快,萧楚挑了个靠边的座,本想着清静些,谁成想他一落座,很快就围上来了一群“百万”,什么“徐百万”“张百万”,各个都是京州出了名的铺户,眼里闪着贪婪的精光,一个叠着一个着抢到萧楚跟前。
徐百万说:“四公子,我家的丝绸今年多产了些,改日送一千匹到你府上,若是不嫌弃,往后我年年给你送。”
张百万说:“四公子四公子,我家也有些新来的洋货!”
王百万说:“四公子,俺家药铺子新出的‘颤声娇’,俺也给你送到府上去!”
……
萧楚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又只能挨个敷衍。
船里的座比较低矮,他个子生得高,觉得脚边收着忒难受,总想把哪个“百万”的脑袋按下来给自己搁脚。
萧楚的名气不小,况且这辈子还没把名声搞臭,这就成了块好牌匾,哪怕他手里没握着一星半点的实权,在京州百姓眼里,“神武侯”就是众星捧月,那么到了商贾眼里,“神武侯”就是能卖个好价钱的酒名。
是的,他给梅渡川想的烂俗酒名,“口含春”,一夜之间就在京州砸了个响,白樊楼的余酒全部倾售一空。
萧楚搭着手,往后仰了仰身子。
他不大喜欢和这些商贾打交道,倒不是瞧不瞧得上的问题,就是觉得这群人太精了,给他一吊钱,隔几日能还你十两黄金来,若是天子能学得这经商的手段,何至于从六部东拼西凑才能弄到些钱来修宫观呢?
待所有宾客上了席,梅渡川就喊了摇船的解锚,载着百来号人的画舫缓缓地挪动了身子,在泷河中飘荡了起来。
船上载的百来号人,一半是座上宾,一半是白樊楼的清倌,男女皆有,梅渡川给萧楚安排了个头牌伺候,名叫秋梧。
这女子同萧楚在坊间有点儿传闻,但那是梅渡川掰扯出来的噱头,若真论见面,次数还真是不多。
秋梧迈着袅娜的步子朝萧楚这桌走来,亲切地给众座宾客斟酒,最后到梅渡川这杯时,她刻意缓了一缓才倒下去。
一股香甜的气息顺着酒水飘进空中,萧楚辨不出是秋梧身上的脂粉气抑或是酒中的香气,但很快就弥散了。
梅渡川一眼都没多看她,只顾着和百万们走花溜水。
人是梅渡川刻意安排给萧楚的,自然坐在萧楚身侧,她跟自己刻意保持了点儿距离,但说话的语气仍是亲昵。
“四公子你瞧,”秋梧侧了侧眼神,低低地窃笑了一句,“想不到这席上,还请了个读书人呢。”
萧楚抬头,这才看见跟着梅渡川上来的还有一人,他忒不起眼了,扮相很像个白面书生,梅渡川像是算计好了不给他留座,他望着满座的宾客,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梅渡川刻意要为难的人,身上一定有玄机。
萧楚朝他晃了晃杯,说道:“这儿有空位。”
书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目光看了过来,见是萧楚后恭谨地致了个礼,道:“侯爷。”
秋梧笑了一声,跟萧楚打趣道:“公子怎么眼神不好使了,这儿哪有他的位置?”
萧楚笑着看了眼秋梧,意有所指地说道:“小娘子,我与这人有些缘分,咱们下回去白樊楼再玩儿吧。”
秋梧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冷了冷,瞥了眼梅渡川后重新挂上了笑容,起身朝萧楚作了个礼,说道:“那四公子有兴致了再来寻奴家。”
兴致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不是风月事。
这女子身上的疑点颇多,留在身边不是个善茬,保不齐哪一下就给他下毒了。
那书生在他身边坐下后,萧楚问道:“你也是被梅渡川请上来的?”
许观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梅公子有恩于我,替家姐在白樊楼寻了一份差事,今日是梅公子相邀,请我来船上行酒诗的。”
“有恩”不一定,想为难你倒是真的。
张百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四公子入京不久,当然不认得了,这位可是从前名动京师的许大才子啊!”
萧楚笑道:“我猜猜,两榜进士?”
张百万道:“两榜进士,那我们许才子可瞧不上的,当官能挣几个钱?许才子的靖台书院一日的营收,就要比那些蚁子官一年的俸禄要多了。”
许观腼腆地笑了笑,摆手道:“没有的,没有的。”
徐百万敲了敲桌子,声情并茂地说:“若论名动京师,四公子当年也不逊色啊,泷水桥上,银鞍白马,如度春风,这几句词儿我到现在还常跟我家娘子提呢。”
说着自家娘子,怀里却还抱了个“娘子”,萧楚抿了口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书院有这么大的赚头?”
张百万道:“谁不想挤破头了进官场?笔墨纸砚,书卷,给先生的名帖,还有这些那些的薄敬……”
说到一半,他刻意不点破,停了话,几位百万一齐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仿佛许观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萧楚看了许观一眼,他被说得面色染绯,却不置一词,只是低下了头。
那就说得通了,同行相妒,许观为人看着老实,不会“和光同尘”,挣的真金白银却远比他们要多,自然受排挤。
那边的徐百万又提起话茬了:“四公子,听闻你昨日从白樊楼带回去了个美人儿,今日怎么不一同带来,让大家一睹真容呀?”
张百万顿时推搡了他一下,惊道:“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传闻这美人,就是京州大名鼎鼎的清流官,裴怜之啊!”
徐百万“嘶”了一声,琢磨道:“我记着以前是个不大的官,后来在外城那个什么,槽岭?大手一挥说服了整个村改稻种棉,直接把这穷乡僻壤盘活了,然后……才出名的吧?”
“记错了记错了,人家姓裴,那是内阁次辅的儿子啊,怎么可能没名气?”张百万拍了下他的肩,说道,“谁管他种棉还是种桑?能迈进朝局就已经赢人一半了——”
“哪里还轮得上我们说三道四呀?”
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萧楚越听越是莫名地火气翻腾,脸色也沉了些。
虽说他不大喜欢京州官,但是不代表市井这几个鄙流是什么好货色。
张口闭口骂的裴怜之,方才还要特地提一嘴萧承礼,这是指桑骂槐呢,还是试探他的底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