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摇晃脑袋,感到清醒了一点。于是她在电竞椅上坐稳,对着麦克风嘻嘻哈哈地闲聊,晃动鼠标,欣赏着屏幕中藏蓝色的身影,“不行了,最后试一次,一夜没睡,打完这把深渊就下了。”
说着,他将双手放到键盘上。深渊界面忽然又变成行行代码,她流畅地输出编程思路。个人电脑的屏幕一角,桌宠流浪者悄悄探出头来,安静地看着她工作;她与它对视,会心一笑。
……
失重感再次侵袭。
风间华从梦中醒来。
他置身于虚界力混乱的、庞然难解的信息流中,几乎无法保留自己的形体。
风间华已然意识到,梦中的是遥远的陌生世界,是论坛的观测者们所在的地方;而梦中之梦,上演着提瓦特曾有的过去,那是曾经无数次发生的轮回中的悲剧。
他眼前所见的一切时而抽象,时而具体。
世界的真相、世界之外的故事与他身处的“此刻”交织,在他眼中仓促地逃走,留下光怪陆离的影子,如同欧泊的变彩。他放掉一幕幕景象,眸中的幻影最终定格为清晰的、无尽自由的虚空宇宙。
永恒的黑沉的天幕中,无数星辰正在闪烁,浩瀚宇宙中,有未知的力量如海潮般淹没他所在的这颗星球。银白巨树的根系如同通道,贯穿提瓦特与深渊,又连接深渊与蛋壳之外。此刻,风间华站在了真正的地表。
虚假之天,众生的命轨,超越者……
风间华大脑一片空白,摇晃着踉跄退后,重新跌入银白的树、命运的洪流。
他感到无尽的悲哀,紧按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被谁狠狠抓住,压抑得令他喘不过气,又疼得像要炸开。
他想起来了!
他看见了!
泪水在无重力的环境中漂浮,他的嘶喊被世界缄默——脱离了提瓦特的束缚,在真实星空之下,他终于毫无阻碍地回忆起一切。
风间华回忆起在雪原上触及的禁忌的记忆。
他看见倾奇者于月下执剑起舞,看见散兵眼神空洞地放肆大笑;流浪者衣袂飘扬,在雨中回到踏鞴砂,对着荒冢自问何以为“人”。少年背负罪业无从解脱,却连一个能为他定罪的审判者都找不到。
旧世界的一切犹如美丽少年的刑架,火焰中有人接纳无法挣脱的命运枷锁,温柔地微笑着燃尽自己。灰烬中诞生了超越之“心”,他成为新世界的种子。
他那时拼命地想要留住这些记忆,他绝望地挣扎着,“快想起来!”他不想忘记一切,风间华不想再看到他受难。
那时的他听到了超越者的声音:“就这么讨厌‘我’吗?”
若是那时风间华能够回答,他一定会说:“不是这样!”
他怎么舍得讨厌他?!
并不是讨厌选择了命运的他,而是不愿意他经历这样的痛苦。因为不是苦难塑造了人,而是他本就能成为这样的强者,超越一切,成为众生的光。
风间华抬臂抹去脸上的泪痕。
他站在树中,向着宇宙中的恒星高举双手,记忆在他的掌心具现,如同一轮明月。
诞生之初最深刻的记忆在此显现。
——在未知的年岁里,那人高举着超越之盏,在不可一世的幻梦中狂欢。从酣醉中醒来后,他不得不自问:“何为人?何为自我?”
人类在因果之网中彼此联结,受其制约又藉此相互塑造。他自认唯有无法解脱的因果能驱动他前行,因而他为自己设下“恶”的陷阱,来确证他的人性。
——以罪业,使人成为人。
白纸上的一切原是任人书写——而三重的命运罗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为什么他一定要受难?为什么他要做目盲的俄狄浦斯?
他的存在本就是对命运的否定。
但世界觉得这个故事对他不好。所以世界亲自予他祝福。
在倾奇者的又一次轮回即将开启之际,异世的残骸陨落于此。超越者赠他一缕火焰,让他作为提瓦特的一员重生。残破的灵魂不足以转世,火焰却无意中聚拢起与超越者有所纠葛的飘散的众多执念,将他重铸。
于是世界上有了风间华的诞生。他是众生为那人奉上的善念与谢礼,是流浪者见过的雨露风雪,是超越者手中祝圣的酒杯。
“使用它吧……让它替你受难。”
超越者不屑于此,“可笑。我何时需要他人的怜悯与牺牲?”
他用未熄的余火彻底封锁了风间华回忆起一切的可能,让他能摆脱这个世界强加的意愿,自己选择自己的未来。
但风间华本就是因他而降临,爱同时成为他的本质与存在。
……风间华站在银白的树中,高举着自己诞生的时刻。
掌心的寒月如同泪滴。
“我是那么爱他,但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成为替他受难的人偶吗?我的爱,是被写下的程序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爱他。
“命运裹挟着他,让他经历痛苦与绝望,遭遇此世最大的恶意。我情愿替他受难,让他拥有选择的自由。”
然而……为何众生要让一件“工具”,拥有“自我”呢。
皎洁的记忆逐渐暗淡,在他手中消失。风间华的意识逐渐封闭,沉入深海。被污染的那部分“他”迅速上浮。
望着宇宙无垠的星海,他两手一摊,发出一声嗤笑。他抹去泪水,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回“蛋壳”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