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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红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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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怎么会没有呢?”戈露恩状似苦恼地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一副让她仔细想想的模样,片刻后,那双绯色的眼睛抬眸一亮,她挑起了细长的眉,伸出手指一件又一件地数着。

一位母亲有理有据地列举出了一堆东西——

“一大笔金诺欧?”

“或者一堆荧夜石?”

“从没见过的药草?”

“永远不会见底的晨露?”

戈露恩信手拈来地列出了一堆无足轻重的小玩意,不出意外地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嗯嗯…难道是随便兔子怎么吃都吃不完的星辰花?”女巫提出了新的猜测,说完,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哈,这可有些浪费……但也不是不可以。”

“嗯——?”她拉长着声音表达着她的不解,“竟然都不是?那让妈妈再想想,难道是紫罗兰?”眼看博尔莱斯又要摇头否认,戈露恩弯起眼睛笑了笑,伸出两只手捧住那张因为惯于发呆而少有表情的脸,止住了他的下一句拒绝,“我发现小莱斯最近又需要一些新鲜的自然紫罗兰花汁,但它们可要春天才会开花呢。”

“那就等到下一个春天。”被捏着脸的少年口齿不清地说着。

“下一个春天?下一个春天。”戈露恩轻声重复道,“这可等得太久了,我的好孩子,你要知道,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他一生只能邂逅几十个春日。”但话说到一半,戈露恩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地妥协了,“好吧好吧,那就先这样好了。”

“因为、该吃蛋糕了。”她把那白盘子端上前来,满是期待地催促着博尔莱斯拿起餐刀,将那完整的甜点切开。

蛋糕香甜柔软,裹挟着栗子酱的奶油细腻浓郁,面上的曲奇带着恰到好处的黄油香,随后一杯满到几乎溢出的红石榴汁由母亲总是温热的手端着抵在少年浅色的唇边。

他闻见了微淡的洛莉亚花香。

博尔莱斯不知道这股花香是来自于这杯中之物还是来自于他亲爱的母亲,这两者间的气味实在是太过接近了,他低头,就着母亲的手喝下这杯红石榴汁。

这是洛莉亚花的味道……他又一次想到。

妈妈身上总是有一股冷冷的香味,从前博尔莱斯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再后来,在七岁生日的那个傍晚,被科里叔叔带出门的他很快就遇到了那股香味的源头。

来抓科里回家的萨卡刚巧带了一口袋新鲜的洛莉亚花,她正准备做洛莉亚花糕。

和母亲的气息非常像!

那其实是博尔莱斯印象中第一次离开家门,是科里忽然闯进来,又带着他从卧室的小圆窗溜了出去。

想到那些冷冷的花瓣,博尔莱斯有些晃神,一时间竟忘记了吞咽,以至于让那一抹带着锈味的红成功溢出唇角,沿着冷白色肌肤粘腻地向下滑去。

深红的液体轻易地打破了眼下这个温馨静谧的夜,将此处的异常显得淋漓尽致。

“告诉妈妈。”母亲温和地说着话,“最近又听见了它们的声音吗?”

【你看,糖果和毒药被放在了一个筐中。】

【你听、你看。】

洋溢着疯狂的呓语说:你们都将死于这个夜晚,又将在太阳升起和落下时醒来。

但他看见母亲微笑着握住他骤然变得无力的手,那只同自己相握的手掌温热又轻柔。

看着那只手,看着母亲柔和的笑意,看着她轻轻地将自己嘴角的血抹去,透着暖意的手指擦过下唇,在上面留下铁腥味和鲜艳的红。

博尔莱斯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

【死亡是一切的开始。】

【我喜欢达乌里寒鸦,它也喜欢腐肉。】

【别告诉她。】

【我们都在梦中。】

【逃。】

【火种,火种!】

【别去,别出去,此地已是理想乡。】

【回到我们身边来。】

【……】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事实上,在喝下那杯含有少量砂糖以及大剂量不明物质的红色液体的他已经分不清耳边的哪一句话语属于母亲。他的思绪杂乱无章,变成了一块又一块难以拼接在一起的小碎片,浑身的神经都在传达着疼痛。

博尔莱斯感到自己的灵魂正与身体割离,眼前的一切都乱糟糟地飞着,耳旁嘈杂得像最热闹的市集,更多的血溢出来。但感知中古怪的拥挤感带来的头晕目眩恰好掩盖了一部分痛觉,让他不至于失去神志,让他还能想起那冷冷的花香和点缀着谎言的蛋糕。

事实上,博尔莱斯其实并不认为那是有害的药水——是的,它只是有一些明显副作用而已。

它是为了治疗。

就像妈妈说的一样,幻听不是一个好兆头,那意味着疾病和失常……他不想变成那样。

在生日这天,母亲会作出检查,自以为痊愈的他会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变得好起来,它们仍旧存在,他可以听见,并且只需要一点试探就能叫它们沸腾起来。

被疼痛篡取了力气的他看着母亲微笑着将自己抱起,母亲的嘴张张合合,他什么都听得见又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着母亲缓步朝着来时路走去,那张充满爱和珍惜的笑容直直地印在他眼睛,又落进脑海。

过去的孩童一天天长大,如今抱起来已经开始吃力,但戈露恩还是只依靠着自己的双手抱着他往前走着。

魔女又哼起那首曲调欢快的摇篮曲,她抱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这个房间,门外的走廊被幽幽的火光照亮,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哒哒的脚步声在应和着她低语的歌声。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欢乐的春天是黑夜,在火种中燃烧的树枝,知更鸟胸前的绯红羽毛,红叶树上的生命和花瓣都穿上盛装。”她唱着,歌声逐渐和博尔莱斯耳旁那些癫狂的呓语重叠,“他们睡着了,都睡着了,在拥抱着雾的地方……睡着了,又睡着了,在拥抱着月的地方。”

终于,她又推开了一扇门。

戈露恩将她心爱的孩子轻置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垂眸看着他安静又乖顺的模样,看他俯在地上,冷汗沾湿了发丝和后背,看他静默得像是一个并不捧场的观众。

她握住少年的手腕向上提起,自掌心传递而来的触感柔软而冰凉,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一份顺从而产生任何迟疑,锈钝铁器不由分说地割入手臂,血液呈蜿蜒状沿着重力向下流去,一滴滴,于深色橡木地板之上交汇。

随着一道又一道割痕的诞生,耳旁的声音渐渐远去,世界回归了正常。博尔莱斯从未对母亲产生丝毫质疑——因为他的确能够听到,这和母亲叫他饮下的药无关,他知道自己生病了,从他第一次接触到窗外的世界开始,他就已经听见了它们的话语。

橡树在说,鼠尾草在说,芦苇在说,落日瘴菇在说,以及……最吵闹的它自己。

它们都在说着话。

少年无声地垂着黑色的眸子,像是就快睡着。

但他还没有睡着,而是用尽余力反握住了那只将要离开自己的手,他握住那只温热的手,随后便再无动静。

戈露恩耐心地等待着,耐心地看着那双半阖的眼眸映出四周光怪陆离的一切。

荧蓝的火光在他眼中静悄悄地跳跃,深红色的血一滴滴流淌着,落在地上,唤醒了橡木地板上攀着的繁复圆阵,覆盖了整个房间的星纹交错地亮起黯淡的微芒,昭示着仪式的又一次开启。

多年前这里曾经开启过一场禁忌的实验,用一颗超越尘世的心,一具不含血肉的身躯,一段以非人血液灌溉而起的生机造了一出有关创生的禁忌。

这里的房梁上结着厚厚的蛛网,这并不是由于主人疏于管理——要知道,那些小眼睛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这里的一切。斑驳的房梁下还倒挂着一排黑色鸟儿的尸体,它们无声地张大鸟喙,没人能听见它们死前在叫喊着什么,又在呼唤着什么。

变得冰冷,变得模糊,如同回归漆黑无光的大地。

然后有一轮太阳在眼前亮起。

太阳。

少年微乎其微地抬起眼,睫毛颤了颤,又一次看清了那深色木板上流淌着的内容。

地上红线勾勒成了一轮绯色太阳。

夕阳,落日,黄昏,人世间的余晖。

他说:“晚安,妈妈。”说完,他松开了手,用最后的力气让自己侧躺着蜷缩起来,放任意识在失血中的渐行渐远。

那是一个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可安全感又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母亲,母亲给了他需要的一切,他的信任,他的认同,他的爱。

不适也好,不解也罢,只需闭上双眼,一夜过后,清晨的小鸟会唱着亘古的歌,一切都如旧。

戈露恩蹲下去,黑色的裙摆濡湿了,但从外观上分毫不显。那只温热的手轻抚着少年的发顶,然后缓慢向下,将那双眼睛遮住,她笑着说:“晚安,明天见。”

*

【今天,遇到了奇怪的科里叔叔,窗户很小很高,但有人拉住我的话,窗户就不那么高了,爬上去之后,又冷又硬的布鲁斯会在下面接住我们。我见到了芦苇湖,我听见芦苇在和我说话,它们说,天就快黑了,应该早早回家。今晚,妈妈给了我这本笔记,是生日礼物。妈妈说,天黑之后,要说晚安。我会记住。】

——来自不知名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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