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稚嫩了。
兰草去摸眼角,是万悲水,同悲同水。
他要化在这里一般,而水不断滋养着他,滋养多一分,万悲就多一分。
在此悲中,他麻木恨不得就地消亡。
兰草稚嫩,意识不到自己早已在千百次晕过去时,就这样想过,而也就如他所想……
不知消亡多少次。
天不知,神仙不知,天上神仙也不知。
也莫怪她们,泪语河是条神河,谁来了,会盯着河底看?况且,只有兰草独身在河底,要看也是河面上。
那…那地,地应知道。天、地,天不知,但地知,那还……
地也不知道。
兰草在河中消亡,落河地而醒。
天知他落下来,地知他醒过来。
谁知其中挣扎?水么?水就在他周围,离他最近,水么……可万悲水,只有悲阿,哪里会知兰草意呢?
天、地、水一拍脑门。
别推脱了!这兰草自己都不知道,争什么,散了也罢。是草又不是宝,真知道了又如何。
散了散了。
……
‘悲……’
‘要这样悲伤地扎根在泪语河底么?’
又有何不可?难道偏要乐才能扎根,既然有水地可栖息,就算是悲,嗐,计较什么,能活就行了!
但兰草放弃了。他没准备好。
泪语河是什么样的?深几许?宽几何?有无食草的鱼儿?土壤有营养?
水。
也只知晓水。
兰草沉寂的悲心,依旧在跳动,思绪也未停止。算了…算了,他放弃了。
一步一扎根。
他硬生生地从泪语河底走了上去。
赤脚离河。
鞋子因为生根,早已破损掉了,沉在河底,它上不来了。
兰妖离水,低头看着一切,又转身看向泪语河,水里有人不断在挣扎。
他也看见了何楚。
众人均朝着那方向游。
长长呼出一口气,兰妖心道:“果然是这样。”
心上蓦然轻松了起来,若是来救他,兰妖指不定如何为难。还好不是救他的命,若真是救他的命…………可总归不是,哪来‘若’一说呢?
扑腾…扑腾。
小动静。
兰妖偏头一看,是条鱼。是躲在他身后,跳上来的鱼。
“嗨呀,你这条小鱼,是想成龙么?”兰妖道,蹲下身戳了戳它。
对这条小鱼来说,跃上一岸,就如同越过一山一般。十分难。
可上了岸,就是一死。
兰妖捧起它,转身,放回了泪语河中。
“喂!他越过了龙门,你为何将他放回去?”一稚童问道。
“不放走他,他便会干死在这。”兰妖道。
“你真是不懂!能跳出神河的鱼,能是什么凡鱼么??这条小鱼,可是神仙钦点出来的!你将他放走,岂不是断了他的神仙缘?”稚童道。
“你怎知他定会成神仙?如果不成,他真要死了。”兰妖道。
“你真是不懂!我家有一条银鱼和金鱼,都是从河里出来的。金鱼被天家要走。银鱼被神仙家争着抢!”稚童道。
说得认真。
“那……那该如何?”兰妖有些不安。
稚童摇摇头。
“你不懂!他被你放回去,此生,或是出河而逃、或是顺河而走,你都难脱干系了!”
“他若犯事!你也受罚!他若平步青云、居于云巅,却不一定记得你的好!”稚童道。
“同出悲水,一点交情,他不记也罢。只是如此,那我们,岂不是……朋友?”兰妖心情尚好地道。
福娃模样的稚童嘴里讽刺了他一声,拿着风车背手走了。
孺子不可教也,憨蠢竖子罢了!就一点交情而已,算什么朋友?
“有鬼啊!有鬼啊!有水鬼拽我!”
“什么?是鬼吗!?有东西在拽我!”
人群急呼起来。
兰妖看着他们的挣扎,也不懂。怎么会有鬼?神河里面,应是神仙才对。她们瞎说。
“铁子!快来抓鬼啊!铁子救命!”
“对!铁子!来抓鬼啊!”
一个少年摇着铃铛在岸边大声回应,想必他就是铁子了,众人惊望着。
“抓着呢!正抓着呢!”
“抓!”
他铃铛摇得更猛了,盖过了呼救声。
摇铃铛,便能捉鬼么?
兰妖十分不解。他走过去问那少年。
“你用这个如何捉鬼?”
他指着正摇着的铃铛。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铁子道。
紧接着。
“不用它来捉鬼,是那群人心里有鬼,铃铛一响,心鬼便散!铁子心里没鬼,摇得让他们放心。”铁子背后转出来一女子,她这么说着。
铁子笑了,冲兰妖点点头,铃铛依旧摇着。
“他们不像你一样厉害,上不来,怕是要死在里面了。”女子道。
兰妖摆摆手拒绝,只当这女子说客套话。
铁子仍是实诚笑着,停了摇铃,大声喊道:“鬼都捉完了!没有鬼!”
随后一男一女便摇着铃铛走了。
那群人听了,果真不挣扎了,有浮有沉。
兰妖叹为观止。
“救命!救命!”何楚喊道。
“你走上来,何楚,你走上来!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兰妖大声回应。
“入河则死啊!你看到了吗!入河则死啊!”何楚挣扎道。
他有力气,也有力气游,他是个孔武有力的读书人。可就是游不过来,急得他面目狰狞。
‘这白袍小子,到底是什么上去的?!’
兰妖探头一看,鱼群绕着那些河中昏迷的人们,她们的肌肤在水下被折射的苍白。多是年轻少年少女,体格壮硕。
想来定是自信极了,才敢入河救人。却不曾想,河水悲又深,反而将自己性命搭进去了。
木晚听了何楚的话,哈哈大笑着。
“何楚你急什么!?别失了气度!读书人的气度!”木晚大笑道。
何楚奋力游着,游过来一段,便被水流冲走。
“好你个邪魔妖女!同你见上几面,便害我!如今河中数人,定是你作法!”
“我不过在河边读几本书罢了,你盯上我做什么!!!!”何楚大叫道。
木晚一直笑,笑着笑着就带了怒火。
“天仙配!”
“天仙配算什么好书!”
“胡编乱造、歪曲大道,一介凡夫仙子,也敢违神?叫你等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如今叫你一死,也长记性。”木晚道。
何楚不说话了,这女子,动不动就成仙,动不动就要人死,又是个脾气火爆性格高傲的,简直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定是个疯子!故作玄虚!
与其同这胡搅蛮缠、毫无厘头的女子在这纠缠,不如收力,用来游上岸。
“啊啊啊啊有蛇啊!有蛇!白蛇!是蛇妖!”
“母亲!女儿尽孝了!”
“人生是天,不是地啊!”
“不要流眼泪!泪越多,水越深啊!”
“蛇妖咬人啦!”
绝望于河中蔓延,大过了悲,悲伤,又怎能盖住赴死的心。
与之陪伴的,还有一条弯曲游动的白影,在清水中极为明显。
人见了,定会以为是白蛇,水中长白活物,除了白蛇,还能是什么?地上才有草绳啊!入水遇蛇,已无活路。
何楚不信邪。
读书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真不游了,将头埋进水里一看。几乎就要又露出水面,嘲笑那些看错的人。
但瞬间,何楚僵住,整个人彻底寒了,清凉水化寒冰针扎入他的大脑,头脑清明。
他了然于胸,拼命划着水游过去,手脚并用地攀附上那根白藤。仔细确认着。
不是蛇、不是蛇、不是蛇。
是水下游藤。
是救命仙绳。
是河中神迹。
何楚想大声告诉众人。
快来!快抓住它!可以活下去了!
这根白藤无比结实,直通天际一般!似一根通天藤啊!
只要抓住白藤不放!通天求生!抓住它!
但他不敢露出水面,也不敢松开手中白藤,甚至不敢睁眼。只知道要抓紧了,用尽毕生力气拉着这根白藤,向岸上游动去。
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何楚从来没湿过,书没湿过、鞋没湿过,他小心翼翼地思索着泪语河畔的那幅对联,求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仙路,几乎一辈子。
拉着白藤,何楚无比安心、无比急迫,恨不得将整根白藤都缠在自己身上。
但他忍住了,不是因为河中仍有人。
而是因为,假如白藤的尽头,是仙路呢?合该由独身一闯!而且,为何白藤只有一根,还独独被他发现了?这不是天赐给他的机缘,又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
无论什么,都是他的!
是他的!
等他上去了,这根白藤,就会如呈笑的那幅对联一般留在这,众人看了便会惊呼、大喊、赞叹!
‘这是何楚成仙时的那根白藤啊!’
何楚要给众人看看,他何楚行走泪语河畔不知多少年,虽对不上对联,却也仍走出了自己的仙路。瞧瞧这根白藤,多么洁净,简直是他的捷径。
指甲嵌入白藤,何楚蓦然狠厉了起来,豁出性命将力气全聚集于手。那双只翻看书本的手,如同钉子一般牢牢的抓着白藤,一时间,划痕、角洞随着何楚的动作,变多了起来。
一盏茶,一杯子…茶。
时间已逝。
手松开,白藤落地如废草,何楚弯腰喘气,心中难掩失落。水从额头滑落至下巴,凝成水滴落到草中,何楚沉沉地喘着气,悲从中来,脸上是遮不住的忧愁和难过痛楚。
不是仙路,只是生路。
他上岸了。
但只是生路。
木晚看着他,轻哼一声。
“姑娘,去玉林山川该怎么走?”恰巧有人问道。
“不知道,滚。”木晚撒气道。
“哈哈哈。”那人听了敞亮笑了几声,抬脚要走。
“诶,你等等!”木晚叫住他。
他转身,风流公子模样,但不是才子,顶多是个纨绔子弟,不通学术。
“拿个签再走。”木晚道,掏出一筒签。
风流才子随意一拿,翻过来一看——“上上签”。
“谢了,姑娘,没缘不见。”那公子走了。
“切。”木晚不屑道,又转身盯着。
何楚回过神了,转身一看,河中人愚蠢至极,依旧躲着那根白藤,自己的帽子也因刚才入水丢了,他嗤笑一声。
俯身捡起白藤,往高处一举。
“大家抓住这根白绳!我拉大家上来!”何楚大喊道。
众人听得他声音看过去,发现了这就是他们要救的那落水人!那!听他的,便能活!
乌泱乌泱地朝那根白绳子游过去了,生死间,你抓我我抓你,一齐抓着那根绳子。
何楚歇好之后力大无穷,背过身去似脱麻袋一般将绳搭在肩膀上拼命拉。此等关头,他不拼命,说不过去,让人看见了他独活,又该如何呢?
“拉绳!拉绳!”他大声号召着人们。
“拉绳!”
“拉绳。”
“拉绳…”
犹如雨落河中,处处响应。
似乎就这样变得好起来了,整个天地焕发着新生,泪语河再悲也悲不过新生,每个人的脸上的水,被新生照得镀了一层光辉,洋溢着胜利在望的笑容,他们看着何楚。
天!他是一个多么厉害的人,入河出河,又舍身救他们,冷静又坚定,不失分寸,方才,完全是有人乱喊!有人多虑了!这样的人,怎会需要谁来救!自救啊!他是个天选之人,手握得一定是条活路。
他们争着听他的。
泪语河畔上,玉林山川里,有两只孔雀顺风飞过,一只飞东,一只飞西,分道而去。落下几根雀羽,被鱼叼走。
“哪里有妖?”一白发男子向木晚问道。
木晚闭着嘴,哼笑了几声。
这是瞧她好欺负?都来问她!
还真是木晚多虑了,她一身红衣,笑得张扬,一看就是个顶事的姑娘。都是见她大方才来问她,不过这木晚防备心重,比往年重多了。
况且……
况且,这里面的人物,张天师同她是最熟悉的,谁料木晚连熟人也不给个好脸色。
“自己看!”木晚喝道。
就在这时,岸上三名歌女唱着歌路过,这位捉妖天师闻声而看,她们矫揉造作、温声细语,真有几股子妖魅。
冰山冷漠、忘忧活络、文秀静默,各有各的美气。
“一念修去万里仙道,心思太无聊!等不及风折修竹,雪盖萱草,雨打芭蕉,霜溅海素礁。”
“侬看那——”
三歌女停驻翘首以盼,花指一点。
“看那何处不相逢?”
捉妖天师顺着一看,真有妖!
白藤舞动,实为奇异怪相,虽被人手握甩于河中,可那就是妖根!这群人,都着了妖道而迷途呢!
一枚金银铜钱穿空而过,割断白藤,那藤骤然化水消散,哪里是普通藤蔓?色不同、形不同,好哇!就是妖藤!
白藤已断。
而何楚只是虚握用肩膀搭着,并未受太大影响,湿透的身上又淋了些异香水,他转身回看,倒是苦了河中众人,又栽倒回了泪语河!
哀哭声一片,哎呀呀、哎呀呀,真是倒了大霉。试问上天,她们只是想救个落水书生而已,何至于此啊!
三歌女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觉此景十分有趣。
木晚已经开始头痛了。
‘这三个,怎么也来凑热闹?这一神一妖,到底做的什么梦?如真如实!’
“哎张天师……侬呀,来这里捉什么妖?这里是泪语河。侬捉妖,岂不是跟神过不去?”三歌女问他。
“只捉妖,不问神。”张天师道。
“啊哈哈哈哈,不见神、不落泪。”三歌女笑嘻嘻走了。
不见神、不落泪,张天师并不是第一次听这几个字,他便于乱糟糟的泪雨河上低头沉思一瞬,又向木晚道别。
“妖已除,我出玉林。”
木晚随手一划,将他轰走了。
生死如河界,上岸为生,入岸为死,岸上不观死,岸下观生。她再打眼一看何楚,那书生又抓来一白绳,拉了一大群人往上来。
“把看书的劲,用‘这’上面来了。”木晚呢喃道,皱着眉,环视了一圈。
那对联对着热闹,左右两侧杯子铺的叫卖声不绝如缕,几名孩童手握风车唱着歌谣,木下林荫间有两三乞丐啃食苹果。
河中依然如此。
两女子奔跑而过,扬起飞尘撒过来。
“谁啊!”木晚生气了。
无人应答。
“刁民……”
“河中这是怎么了?”有女子问道,却不是问木晚。
“报官吧!人要是下去,是上不来的!”她身旁男子相答。
“官家怎会来蹚这趟浑水?”女子道。